楼君炎刚到翰林院,韩向诺便绷着脸来到他跟前,扔给他一卷文书“去,给陛下送去。”
“韩大人,文书不都是由钱大人送至御前么”楼君炎行了个礼,开口问道。
韩向诺捻起一根胡须,捋了捋“钱大人今日休沐,这份文书陛下又要的急,怎么,你小子不想去”
“大人吩咐,下官怎敢拒”
楼君炎拿起文书,大步流星朝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圣前露脸的机会,岂有拒绝的道理
“诶,你们说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落到了楼君炎头上”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就是钱方域没在翰林院,送文书也应该让其他资历高的人去送,我们都来了好几年,统共就没有几次机会去御前”
翰林院品级较低,资历却较老的同僚们皆有些意难平,别看韩向诺这个刻板的老头平时对谁都一样,在这种长脸的机会面前,高低差别立现。
将机会留给刚进来的新人,也不提携一番老人。
“你们觉得不公平怎么不想想自己整日在翰林院都干了些什么,一卷本纪,一群人编写了大半年就给我弄了开头。”韩向诺黑着脸,劈头盖脸一顿骂,“真当入了翰林院,就是混着混着,几年就混出头了一个个都混成了老油条,就这么混吃等死,还要什么机会”
翰林院本来就已人满为患,源源不断的人进来,能以翰林院作为跳板踏上高处出去的人却是极少。环境使然,许多人旁的没学会,官场上和稀泥的那一套倒是学了个精透,许多皆是状元之才最后却也只能埋没于此。
自甘放弃,谁还能救得了你
每个进入翰林院的人,韩向诺都曾给予过机会,自己没本事抓住圣恩,又怪得了谁。
韩向诺冷冷地扫了一遍耷拢着脑袋的几人,正是方才议论最凶的人,哪个没给过机会,都给过,甚至让他们起草过诏书,随侍陛下出行等,哪样不比送份小小的文书好。
没能力入陛下的眼,甚至还触怒龙颜,他还得厚着脸皮去挨陛下的骂,就是有再多的机会也不会再给。
“好好看看。”
韩向诺将楼君炎桌案上的几本册子扔了过去,“不到到三个月,做的事情比你们一年都多,害不害臊”
圣训,纂修实录,一些书史的编辑校勘,书写的恭谨得体,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都是再三求证,查阅各家典籍,力求精益求精。
韩向诺几次路过典藏阁,都见楼君炎废寝忘食的查阅,小事着眼大处,此人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不骄不躁,沉着稳重。
秦守正那只老狐狸看人的眼光,确实不错。
几人看过之后,羞的面红耳赤,顿生羞愧之意。
他们刚进翰林院的时候,也没这般用功。
“韩大人,下官实在惭愧以后一定改进”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这等嚼舌根的闲工夫,不如多给自己的履历添笔画彩,出身不行,就才华来凑。若是既无出身,又没本事,翰林院就算混到头了。”韩向诺哼了哼,想了想,又多提点了一句,“官员冗杂,谁知道何时会裁撤”
“裁官”
众人一慌。
韩向诺嗤笑一声“慌什么,本官就随口一说。你若是翰林院不可或缺的存在,还怕裁官”
旋即,佛袖就走。
能让这些浑水摸鱼的人警醒一番,自是好的。
不过
想到楼君炎,韩向诺不禁朝御书房的方向望了望,也不知这小子什么造化,竟得了陛下和秦守正的高看。
若非前日,景昭帝在御花园问及楼君炎,他也不会让楼君炎去送文书。
御书房。
茶褐香榧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如皓月星子,黑夜白昼厮杀的尤为厉害,不知是黑子压过白子,还是白子冲破黑子的围困,破晓而出。
景昭帝手执白棋,凝眉沉思,终是落在斩龙尾处“几日不见,爱卿的棋艺见涨。”
王宥将黑子落在收合之位,缓缓笑道“承蒙陛下指教,臣的棋艺才能突飞猛进。”
景昭帝眸色微敛,面上没什么表情,状似无意地问道“此黑白棋子,像不像北漠与大晋如今的局面,是战,亦或是和”
“和,短期内必是和,北漠不比大晋繁荣昌盛,前些年的重创至今还未休养过来,他们战不起。”王宥举手抬足之间,又落下了几子,不动声色地让景昭帝吃了他三子,见景昭帝脸色稍有缓和,继续说道,“听说北漠有和亲之意,陛下意下如何”
景昭帝冷冷道“北漠民风彪悍,大多粗鲁蛮横,土地贫瘠,多是游牧散居,居无定所,朕岂容公主嫁入这般蛮夷之地
大晋边境的和平,轮不到牺牲公主的亲事来维系。
而且,景昭帝始终觉得靠两国联姻维系和平,是一种软弱的表现。
王宥道“据臣所知,是北漠那边派遣公主到大晋和亲。”
“这样尚可”
大晋皇子有好几位,随便哪位娶都一样,不过多个女人而已。
景昭帝落下最后一子,旋即笑道,“爱卿输了。”
“陛下棋艺无双,臣甘拜下风。”
景昭帝开怀而笑,结果发现自己只赢了一子,胜负的愉悦感顿时大减,没什么可喜的。
“陛下,楼修撰过来了。”
“宣。”
楼君炎进来,分别向景昭帝和王宥行过礼后,便恭敬地呈上文书,请景昭帝过目。
景昭帝未曾翻阅文书,抬头看向楼君炎,淡淡问道“可会下棋”
楼君炎回道“略懂一二。”
景昭帝伸手,指向王宥的位置“走一局”
“微臣遵旨”
王宥起身,为楼君炎挪了座位,转瞬便由下棋者变成观棋者。
景昭帝依旧执白子,楼君炎则手执黑子,面色沉稳,与君王对弈好不怯场,也并未因对方是君主便刻意退让妥协,下到越后面,景昭帝兴致越发高昂,每每将楼君炎的黑棋逼入死地,他总有一颗令人意想不到的活棋向死而生。
看着盘上的星罗棋布,王宥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楼君炎从第一子开始就在布局,看似是陛下将他逼入绝境,实则却是他自己故意置身险地,引得陛下对他一路追杀,杀的酣畅淋漓,丝毫没察觉出异常,反而龙颜大悦。
就是他自己,也未必做到如此程度,景昭帝棋艺是不错,却远未到达登峰造极之地,可他偏生痴迷于下棋,赢得太过容易觉得无味,输的太难看又触怒龙威。
自己每次绞尽脑汁让子,却还是被陛下给察觉了。
若非身在棋局之外旁观者清,未必能看的如此通透,满盘皆让,却是不露痕迹,就算你说出来,也说不出他让在何处。
因为,下一步便将上一步的痕迹完全抹去了。
又一白子落下。
楼君炎薄唇微勾“陛下棋高一着,微臣自愧不如。”
景昭帝看了一眼棋局,依旧险胜了一子,但却看不出哪里有谦让之嫌,确信自己赢得坦荡,当即便抚着龙须哈哈一笑。
“爱卿棋艺也不错,与首辅不相上下。”
楼君炎眼眸余光轻瞥了眼王宥,漆黑的眸几不可见地掠过一抹光芒,嘴上却说道“微臣岂敢同首辅相提并论”
王宥礼尚往来,皮笑面不笑“没想到今年的状元郎竟是个棋中高手,实在是高,本官未必有此等缜密的心思。”
楼君炎面色依旧恭谨,做镇定状“微臣方才尽顾着想着,如何在陛下的重重包围下博出一条生路还好,费尽心神,焦头烂额,总算不至于输的太过凄惨”
语落,煞有介事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迹。
王宥这才发现楼君炎额际的头发早已浸出了汗液,脊背上的衣衫也隐隐有被汗水打湿的迹象,心中顿时冷笑不已,好你个楼君炎,果真是棋逢对手。
面上装着沉稳冷静,身体又装出一副紧绷的状态,来表现心里的焦躁紧张。
从容与焦躁皆是伪装。
你暗喻他心机深沉,他却道自己绞尽了脑汁,不过是为了莫要输的太惨。
景昭帝自然也看到了楼君炎头上的汗,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几许,当即挥手便让王宥退了下去,转身将暗格里的流江水域工事图拿了出来,放在棋盘上。
“这是你去年初入京城,呈给秦守正的东西,朕纵观朝野,唯有你堪当流江治水大任”
楼君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显“陛下的意思是”
“这是你想出来的法子,由你去实施,方能稳妥。”景昭帝看着楼君炎,慢声道,“流江位于流江县,属于闽州地界,朕便任命你为闽州知府,定要替朕将流江治理好了。”
闽州知府属于从四品,楼君炎如今是从六品修撰,看似升了两级,可却要远离京城,而流江没个七八年根本搞不定。
这般长的时间,不知道京城会发生何事也不知道景昭帝是否依然健在若下一任皇帝并不重视流江水域又该当如何
景昭帝面色一沉,声音威严无比“你不愿”
心思百转千回,楼君炎猛地跪在了地上,面露迟疑“陛下,微臣并非不愿意,只是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告知陛下。”
“说”
“这治理流江水域的图纸确实出自微臣之手,也是微臣呈现给阁老大人,但这原稿却不是微臣所想,微臣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稍加改进了几处,有冒领他人功劳之嫌。”
“是谁”
景昭帝没想到这竟然不是楼君炎想出来的法子,声音顿时冷了几分。
楼君炎沉着道“范世成”
“什么”
景昭帝倏忽站了起来,“他没死”
旋即,又不禁哑然而笑,怎么可能,范世成死的那样惨,怎么可能还活着。他若不死,流江的事何至于拖到现在。
“陛下,微臣不知范世成如今身在何处,但微臣幼时长于吴兴,范世成与我外祖父是故交,曾经教导过微臣一段时间。但微臣尚小,对水利所学不多,这便是他当年留下的东西,微臣后来长大后,念及当年的恩师,想起他的尊尊教诲,便花了一年时间游厉各大江河,多次走访流江,才得以在他的基础上有所改进。”
这东西是范世成的毕生心血,的确是他留给楼君炎的,只不过当时的范世成似乎预感自己命不休矣,企图让楼君炎替他保存好。
范世成知道周毅对楼君炎寄予的厚望,希望楼君炎建功立业,成为国之大利,也知道楼君炎自小聪慧过人,终有一日会遇水化龙,他便希望楼君炎日后有机会,替他将流江的原稿交给可托付的人,永绝流江水患,造福百姓。
但范世成却没想到,最后攻克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的人,却正是楼君炎。
这个他根本没有教过几天的人,终会助他达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