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时,李稷在政事堂处理了半天的朝务,直接回了府。
今日是皇帝寿宴,各方诸侯大员顶着为皇帝贺宴的名义齐齐抵达京城,下午要在城郊皇家别苑里设宴,他就空出半天的功夫,提早回来接人。
李稷走进院子,脱下官服,洗漱完换了身衣服,正在用帕子擦手,陆翼走过来递上厚厚一摞礼单和帖子:“请大人过目。”
陆翼对此已经驾轻就熟了。
大人已经打下了大半的江山,重兵在握,如今又占了京城,说是一品国公,但是谁不知道,现在的皇帝只是个傀儡,连朝政都是由大人在政事堂批章才能令行,满朝权贵们最是有眼力见,自然纷纷向大人表示忠诚。
自从大人进了京城,每天都有雪花似的拜帖和奇珍异宝往府里送,陆翼递到大人面前的都算是少的,毕竟能让他递出来,少说也得是三品大员和伯侯之府,至于更下面的那些官员,那礼物都是没资格送进来的。
李稷拿起礼单,随意看了几眼就放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老夫人和小姐呢?”
“还在院子里收拾呢。”
陆翼笑着说:“小姐这两天拉着方先生、林七他们出去玩,昨天晚到宵禁时候才回来,今天早上起不来,被老夫人说了,才勉强起来梳妆打扮。”
陆翼知道,李稷喜欢听小姐的事儿。
之前两年在疆场,便是局势再紧张,若是哪天能收到了安姑娘的一封家书,大人就能高兴好些日子,连那些看过了的家书,大人也不允许他们沾手,都是大人自己亲自收着的。
果然,他才说完,李稷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点笑意,把帕子扔下,往外走:“去小姐的院子。”
李稷走进罗老太的院子,刚走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乔安的声音:“娘,我不想戴那个,太沉了,我戴我那支玉簪就成。”
罗老太嗔怪:“你这孩子,这样大的宴席,你就戴一支玉簪,像什么样子,你是头一次来京城,又是头一次在京城贵女圈露面,得穿得艳丽大方些才能镇得住场。”
李稷在外面笑了笑,轻轻扣了扣门:“娘,是我。”
“大哥!”
乔安顿时激动:“大哥你快来救我——”
“救什么救,娘是把你怎么着了。”
罗老太说:“快点,你大哥都回来接咱娘俩了,你再哼唧,看我收拾你...稷儿,你在院子里等一会儿。”
李稷听着母女俩拌嘴,眼中笑意更浓。
这座国公府这么大,里面走着那么多的侍女仆人,在他眼里却凄冷得像座死地,只有她们娘俩在,他才觉得,这个院子,连着这座城都活了过来。
这是他的家人,她们在,他就有家。
“好,不着急,你们慢慢来。”
李稷站在院子里,负着手左右望了望。
他一个人时常住在政事堂,也不怎么回来,诺大的宅子一直空着,修得也没怎么上心,如今已经是盛春,正是花最多的时候,院子里却没种多少树,看着颇为冷清。
李稷吩咐陆翼:“你去多弄些桃花种来,给这周围都种上。”
乔安喜欢桃花,李稷格外知道,她惯来假小子似的,没什么女孩儿家的喜好,唯独对桃花情有独钟。
“是。”
李稷想了想,又说:“挑两种,除了观赏好看的,也挑些出果子甜的。”
陆翼忍笑:“是。”
知道小姐贪玩,不只给种好看的,还顺便给种了好吃的。
陆翼心里也感慨,大人对小姐是真疼爱,便是亲兄长也不过如此了。
“大哥!”
后面传来开门声,伴随着少女黄鹂般清脆的声音,李稷转过身,就看见一位俏生生站在门边的美人。
着玫瑰红的凤尾宫装,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云鬓簪着飞风赤金宝石朱钗,披轻纱丝帛,露出一截纤长雪白的脖颈,小小的脸薄施粉黛,被勾得愈发上挑的眼尾,歪着头看来时,让人几乎陷进那双水亮的眼睛里。
李稷怔怔看着她,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头皮在发麻。
像是有什么电麻麻的东西从他的头顶往下蹿,蹿过他的四肢百骸,大片大片鸡皮疙瘩蹿起来,有那么一刻,他手脚麻得甚至使不上力气。
她怎么可以这样...这样...
“大哥。”
她欢快地向他跑过来,李稷看着她挽在腕间翻飞的丝帛,恍惚竟觉得,那柔软的轻纱似乎也缠过自己的手臂、肩膀,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地扼紧,要将他生生扼死在一场瑰丽又靡乱的幻梦中。
乔安跑到他旁边,那软软的丝帛若有若无擦过他手背,他呼吸一窒,猛地攥紧拳。
“大哥你看我好看吗?”
乔安没注意到李稷的异样,她美滋滋地伸开手臂在李稷面前转了圈,长长的凤尾裙摆划开一道优美的弧线,她鬓角簪着的流苏钗叮当轻响。
乔安老高兴了。
“这裙子真好看,花朵绣得都跟要盛开一样,还有我这个朱钗,大哥你快看。”
乔安迫不及待跟李稷显摆:“就是你之前送我那套红宝石头面,娘给我挑了几支戴上,和我这个裙子特别配,是不是超级好看?”
乔安话音未落,那边就传来罗老太嗔怪的声音:“刚才说麻烦的可是你,不乐意戴的也是你,现在倒是和你大哥显摆上了。”
“哎呀,我错了嘛,我之前是嫌麻烦,但是好看嘛,好看就不麻烦啦。”
乔安立刻嘴甜甜地凑过去,好话不要钱地说:“娘,还是您有眼光,棒棒哒,我老喜欢了。”
罗老太被她逗笑了,没好气地在额角戳了一下:“就你惯会说好话。”
乔安嘿嘿傻笑。
罗老太这才注意到李稷神色不对,关切问:“稷儿,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累着了?”
“...没事。”
李稷微微侧过身,捂了捂脸,怕给罗老太看出异样。
他阖着眼,等眼中那些晦涩的暗色都消下去了,才放下手,嗓音仍有些沙哑:“娘,不过是个宴席,有我在,没人敢看轻安妹的,不必给她打扮得那么隆重,还让她厌烦麻烦。”
乔安立刻叛变:“不麻烦,我不厌烦,我老高兴了!”
这次打扮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有少女心,臭美还要什么自行车,好看她怎么都行。
李稷一滞。
罗老太失笑:“她自己都高兴,总像个假小子似的怎么行...”
李稷哑口无言,无奈:“那就走吧。”
李稷想着,也罢,女孩子家,是该打扮得漂亮些,他多安排人在周围护着她点,免得那些闲杂人等靠近也就罢了。
李稷转过身,刚叫人牵来车马,就听罗老太宠溺地继续说:“再说了,平日不打扮也就算了,今日宴席上会有不少青年才俊,总是要打扮得好些,给她好好挑拣挑拣。”
李稷的步子顿住。
“挑拣...什么?”
罗老太没听说李稷言语中异样的情绪,理所当然地笑着:“当然给你妹妹挑拣个好夫婿。”
罗老太想到什么,还特别嘱咐他:“你也是,你来京城日子长,也知道各家都是什么性情,你到时候把那些看着不错的青年人,都叫到身边让我相看相看。”
李稷背对着罗老太,所以罗老太自顾自地说着,也就没有看见,他一瞬间阴沉骇人的脸色。
陆翼猝不及防看见大人变脸,骇得几乎要跪下,心下惶惶,不知哪里惹怒了大人,竟让大人如此失态。
但是很快就响起乔安不高兴地声音:“干啥啊娘,去参加寿宴,又不是相亲宴,我是去溜达玩的,你怎么急着把我推销出去,你要这样,那我不去了。”
“你这孩子,娘还不是为你...罢了罢了。”
罗老太无奈:“行,行,那咱们就只看看,只交交朋友,娘不逼你,等你找自己喜欢的。”
陆翼清晰地看见,在小姐说话了之后,大人的神色才渐渐好转起来。
李稷闭了闭眼,缓和下心中的压抑怒气,才转过身来,微微笑着,神色如常:“娘,安妹说的是,这些事,总是安妹自己愿意才行。”
罗老太叹气:“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你尽惯着她,她自己就从来没个定性,再被你一纵容,就更不上心了,得什么时候挑到可心的啊。”
乔安笑嘻嘻抱住老太太的脖子:“娘,我这不就更能多陪你几年了嘛。”
反正她不着急嫁人,慢慢找嘛,没有合适的,她一个人也老自在了。
罗老太无奈地摇着头,马车牵过来,罗老太拉着乔安一起上了马车。
李稷含笑看她们上了马车,等帘子放下来,马车往前路过他,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来。
陆翼屏住呼吸,胆战心惊等待在旁边。
侍从牵来骏马,李稷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一圈圈握住缰绳,绳子勒在掌心,他眼睛盯着马车,突然说:“你立刻快马去别苑,命令这次宴席,男客女客分席。”
陆翼呆了呆,看着李稷冷漠的侧脸,满腹疑惑也不敢多问,只拱手说:“是,卑职这就去!”
李稷微微颔首,一夹马肚,马儿小跑几步追上马车。
陆翼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急慌慌地去牵马,方愈正巧溜溜达达出来:“这么急匆匆的,干嘛去啊?”
“唉,方先生别提了。”
陆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苦着脸说:“大人突然吩咐,一会儿陛下寿宴要男女分席,我这不赶快得提前去安排。”
方愈听得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他李稷还管寿宴分不分席,他是政务忙够了闲得蛋疼吗?
“刚才老夫人说,要给小姐从宾客里看看能不能挑个夫婿,小姐不乐意,可能大人是怕有男宾惊扰了小姐,又怕老夫人不快,才如此吩咐的吧。”
陆翼感慨:“大人真是疼小姐,什么都为小姐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