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接触政事的时间久了,敏锐度也今非昔比,很快就意识到薛知道这是在含蓄委婉的劝谏,就是因为之前那一场典礼办得太过。
她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听着他举的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例子,心里也有些没底,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薛知道说完了故事,便直接告退了。
太皇太后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侍立一旁的何不平,“薛相公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是奴婢之过。”何不平立刻跪了下来,“奴婢只想着为娘娘立威立势,未曾考虑到国库空虚这一点,险些误了娘娘大事,奴婢该死,请娘娘责罚!”
这种事,不管对与不对,既然薛知道开了口,这个罪他就必须要请。
果然,太皇太后对他这个态度很满意,摆手叫了起,才又问道,“如此说来,你也觉得薛相公这番话有理了?”
何不平闻言,顿时心念电转,脑子里冒出了无数念头。
薛知道委婉上谏,说的是太皇太后的错处。但太皇太后是主子,主子是不会错的,所以等于说的是他何不平的错处。是他的提议误导了太皇太后,才有如此结果。
文臣和内侍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和睦,如今薛知道又直指他的错处,虽然太皇太后并未因此见责,何不平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但最后他说出口的,却是,“薛相公一片忠君体国之心,自然是有理的。”
太皇太后想要的、会相信的,是能顾全大局、理清政事之人,薛知道这一番话,冒了得罪太皇太后的风险,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毫无私心。此刻若是否认了他,倒落了下乘。所以即使心里再不满意,何不平口中仍要称赞。
太皇太后听得心头熨帖,想到薛知道今日之后便要回乡,这番谏言全然是为了她,为了朝廷,着实发自肺腑,便道,“你且记着,时时提醒哀家,往后行事不可奢靡,要以天下万民为重。”
“是。”
“可惜这般老成谋国之人,今日之后就要致仕,这番话,往后只怕也再听不见了。”太皇太后又感慨了一句。
倒也不是她喜欢听别人批评自己的话,不过想到是最后一次,她心里便也宽容了许多,愿意发一点这样的感慨,以示朝廷优抚老臣之意。感慨完毕,还叮嘱何不平,“薛相公一片为国之心,连自己的私事都忘了提。哀家却不能忘,你回头着礼部拟个荫封他家中子侄的条陈上来。”
何不平闻言眸光一闪,低头应了,想着自己这两日盘算的事,便试探着开口道,“这薛相公乃是惠帝年间的老臣,历经四朝,于这朝堂之上,乃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这突然要走,莫说是娘娘,便是奴婢心里,也着实有些惶恐。”
“谁说不是?”太皇太后道,“如今朝中这些大臣,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有那出类拔萃的,却到底没经过多少事,叫人不那么放心。”
何不平本来还在犹豫,听到这“出类拔萃”四个字,顿时下定了决心,含笑道,“其实奴婢心里倒是有个小想头,只是不合规矩,也不敢开口。”
“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种支支吾吾的做派?”太皇太后道。
何不平这才道,“老奴是想着,这薛相公虽说是致仕了,但娘娘若能留他在京城多住几年,便是不预朝政机务,有他这根定海神针在,心里自然就安定了。”
“这……”太皇太后不免有些迟疑,“朝臣们只怕不会同意。”
“如今陛下年幼,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想来朝中大臣们必能体谅。”何不平道,"娘娘若不放心,只管上朝时叫他们商议便是。”
太皇太后这才点头,“就依你所言。”
何不平嘴角微微一勾,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倒要看看,这薛知道是否当真一片为国之心,甘心冒险留在京城,却什么都不求?便是他真的什么都不求,只怕时日一久,就连太皇太后心中也会心生疑窦,不会再如今日这般看重于他。
不过,这只是顺带的,之所以要将此人留在京城,却是为了牵制另一个人。
那个“出类拔萃”的顾铮,乃是太后娘娘一手提拔之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外间都说他必然是太皇太后心腹之中第一人,等薛相公一走,只怕朝中就成了他的天下。
这话,何不平却是听不得。
心腹之人,一个足矣,岂能有多?
若太皇太后一味信任那顾铮,他何不平哪还有立身之处?留这么一个人给他掣肘,叫他不能在朝中顺心遂意,事事自决,才有自己说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