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过去的十七年最后悔的事情,沉晏一定会说,最后悔元庆永宁七年的那个除夕,他没有回去姐姐身边。
那一年是他拜师楼伽的第一年,因为表现优异,被天元门选中和其他优秀的弟子一起参加天子将在大年初七举行的皇家祭礼。
他对这些本不感兴趣,十四岁的他,只想回到姐姐身边,吃一顿她亲手做的饭菜。
可是后来掌门亲自点名让他前去,而他又说过自己是孤儿,为了不暴露他还有亲人在世的事实,他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等祭礼结束再回去见姐姐。
为此,他写了书信托人带回去,告诉姐姐自己最迟初八会到家里。
除夕那天,他和一起参加祭礼的弟子前去皇宫参加排练,临行前,楼伽也接到一个命令独自下了山。
那天,她换上了一身窄衣,戴上了袖甲和护腰,他便知道她是要去打一场硬仗,因为若是普通的妖邪,用不着她出手,也不用穿上护甲。
“师尊是要去除妖么?”那时候的他,对她还是满心的崇拜和喜欢的,说话的时候,都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嗯,你好好排练,别惹了什么祸出来。”她叮嘱着。
“放心好了,弟子不会的。”他认真的保证,眼睛里都是她的面容。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她这一去,便夺去了他的所有。
大年初七的祭礼一完成,他便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前往离天元门百余里的胭脂村去见姐姐。
回去的路上,他还用天子赏的银钱给姐姐和苏缀阿姊买了簪子做礼物,他看着手中的玉簪,心想姐姐戴上一定很漂亮。
胭脂村是他们离开明月镇后的落脚村子,虽然离天元门只有百余里,但他们逃了那么久都不能安定下来,觉得倒不如就在天元门附近住着,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村里有个叫长生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生的貌美,性格也和气,编的一手好竹篮,拿到村外去卖经常被一抢而光,换了钱也都给村里的孩子买吃的,对新来安家的他们也很是照顾。
他和姐姐们刚来的时候,就是长生帮着找地方搭建房子,又常送些他自己种的
粮食蔬菜,帮着人生地不熟的他们在这里活下来。
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腿却是跛的,走起路来总是右脚先出去,左脚画个圈才能行走一步,经常被村子里的一些人嘲笑,以至于二十五六了都还没有成亲。
所以那一次,他也给长生买了礼物,那是一柄上好的柴刀,长生以前的那把已经很破了,感觉都劈不开竹子,所以他想着给他换一把好的。
百余里的路,他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到了家。
可是,傍晚的胭脂村,正应该是炊烟缭绕之时,应该是妇人们做着饭,孩童在奔跑,几只看家的狗也在陪着一起疯闹,田埂上的男人们正扛着锄头牵着老牛回家。
然而,村子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当时就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快速的向家的方向跑,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到苏缀阿姊神色悲绝的跪在地上。
而他的姐姐,疼爱他保护他养育他的姐姐,浑身伤痕的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那个时候,他以为那是一场噩梦,以为是因为总是逃亡的缘故,所以做了这么一个梦。
于是他掐自己,打自己,甚至用那把要送给长生的柴刀砍了自己一刀,才方知,不是梦。
那一晚,他一直抱着姐姐,撕心裂肺,万箭穿心……
父母、姐姐,都是和他连告别都来不及说一句,就永远的离开了。
他的人生,就连告别都是一种奢侈。
后来他才知道,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是被他崇拜和喜欢的师尊。
原来除夕那天,她要除的妖邪就是长生。
而长生的真实身份也不是凡人,他是一只来自西北大山的妖兽,已经一千五百岁,以前常混迹于市井,以人为食。
后来,他被祁连晏氏仙门重伤,他以一条断腿的代价逃了出来,最后因伤的太重昏倒在路边,就在他以为他要死掉的时候,被一个老妇人所救。
那个老妇人就是胭脂村的一个孤苦老人,她将濒死的他拖回了家,谎称是远房的侄子逃难来投奔她,每天喂他白粥而她自己却吃野菜,终于在七天后,他又活了过来。
因为老人将他当作儿子一样看待,让从小在腥风血雨里长大的他得到了从未有
过的温暖,于是他改邪归正不再食人,一心一意的跟在老人身边生活并且为老人养老送终。
后来因为饥荒,大量难民来到皇都附近,为了保护村子的安全,他悄悄设下结界保护村民,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村民。
至于他是怎么和姐姐在一起的,苏缀阿姊说是有一次姐姐上山砍柴,结果不小心砍到了马蜂窝,被马蜂追的一路奔逃,情急之下跳进了水坑躲避。
谁知那水坑很深,不会水的她差点被淹死,是长生跳了下去并将她救了上来。
大概是那个时候,两人生了爱慕,长久相处之后,也有了成亲的打算。
而且,他们相互都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一个是吃过人的妖兽,一个是贺兰家被追杀的遗孤,他们惺惺相惜,决定永远不离开胭脂村,安定的在这里生活。
而这个消息,姐姐也是准备除夕的时候告诉他的,可是,她没有等到他回来。
楼伽来的时候,一眼就瞧出了长生是妖兽,她不是拖泥带水之人,直接就动上了手。
长生因为许久没有吃过人,功力已经大不如前,完全不是楼伽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被楼伽绝对压制并且要取了他的妖元。
那时候,他姐姐出来求饶,苦苦哀求她放过长生,却被她一脚踢开,然后径直取了长生的妖元。
但长生在魂飞魄散的时候,请求她修好结界,防止流民进了村子伤害百姓,可她却不为所动,扬长而去。
结果,在姐姐埋葬长生的时候,几个流民果然进了村子,他们见姐姐貌美,便在长生的坟墓旁将姐姐欺辱了。若不是后来苏缀阿姊和其他村民赶到,姐姐恐怕当时就被欺辱而死。
姐姐虽被救了,但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她被辱,也知长生是妖兽,于是对她各种嘲讽和谩骂,并无半分同情之心。
最后姐姐不堪流言,在他回来的前一天跳入了长生救她的那个水坑中。
他后来也检查过姐姐被楼伽踹过的肩膀,那里,骨头都被踹裂了。
所以,他怎能不恨?
客栈。
面对大家的赞扬,楼伽有些无措。
因为六岁那年常被收养她的那户人家的哥哥当狗一样的牵到大街上,她就很怕这样
人多的场合。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她喜欢呆在听风楼的缘故,她喜静,不喜欢这样的热闹。
她想着要离开这里,寻其他的客栈去住,但一个女子的声音却叫住了她:“楼姑娘,请留步。”
叫住她的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娇艳,人虽笑着,但一双眼睛却没什么感情。
楼伽并不认识这个女子:“阁下是?”
女子回道:“我叫安凤,是平南安氏仙门的,我们当年接到妖兽可能在胭脂村的消息也去过,可惜晚了一天,被人先猎杀了那妖兽,原来并不知道是谁,今日才知是楼姑娘你,虽然杀了妖兽的确厉害,但我们当是在村子里也听到一些议论,不知楼姑娘能不能解释一下。”
沉晏见当年竟然还有人去过胭脂村,眼中也是震惊之色。
楼伽虽不愿多呆,但这样直接走也是没有礼仪,于是问道:“什么议论?”
安凤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楼伽走过来:“我们当年进村,听村民说那妖兽已经数年没有吃过人,是真的么?”
楼伽一愣,不知道她这样问是何等用意:“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按命令行事。”
“哦,按命令行事,是天元门的命令对吧。那好,我再问一件事,那妖兽在临死之前,是不是哀求你修复被你破掉的结界,防止流民闯进村子伤害村民?”
楼伽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是有说过。”
“那你补了么?”安凤冷声问道。
楼伽回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补?”
“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有流民,以为他在说谎,怕中了他的计谋。”楼伽如实回答。
安凤冷笑一声:“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核实一下他到底是不是在说谎,你可知那村子第二天就被流民闯入,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几个流民奸污而死。那个妖兽他一直在保护村民,但是你却把他杀了。”
她话音一落,大堂中的各仙门子弟一片哗然,大家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就如同当年她被当狗一样牵到街上时那些人的目光。
“我……我不知……”她浑身冰凉,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当年她急着要把那颗妖元送去救人,所以的确未去核实流民一事,可没想,
竟然酿成了那样的大祸。
所以,是不是因为自己那时犯的错,上一世才要受到和那女子一样罪做惩罚?
“楼姑娘作为天元门最得意的弟子,竟然一问三不知,天元门就是这样教弟子的么?这不是草菅人命么?而且我还听说,当初有村民为那妖兽求情,被你一脚踹断了那人的骨头,你作为修仙之人,竟然对手无寸铁的村民下那样重的手,你不觉得有愧么?”安凤言语中都是讽刺,甚至将整个天元门都拉下了水。
这番话又让旁人多做联想,是啊,楼伽可是天元门年轻一代最厉害的弟子,竟然这样不顾旁人的性命,实在是有些不像样。
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因为安凤的这一番质问之下,好像的确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了那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可若是她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又怎么会让这样的惨剧发生?
在所有人异样的眼光下,她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三个弟子,连景合苏眼中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沉晏的眼神也冰冷,甚至,好像还带了恨意。
她知道,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但现在,在经历过上一世的那些谩骂和嘲讽之后,她已经能够勇敢的面对这些声音。
“天元门还真是让人失望啊,最得意的弟子都是这般,真不敢想象其他弟子会是怎么样的?”风横这时候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胭脂村的事,是我一人去做的,与我师门无关,待查明当年事情后,我自会向仙盟请罪,接受仙盟的任何惩罚。”她不愿师门被自己拖累。
就在大家纷纷议论的时候,一直安静的东方少俊站了出来:“以我看来,楼姑娘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
他的话成功的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楼伽也诧异的看着他。
“哦?东方公子为什么会认为没有错?”安凤不平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