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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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时并未认出,事后才想起来,被宋钰收在胸口妥帖珍藏的香囊,是傅长言自己送的。
那么,是否可以大胆的认为,他颇为看重的人,是他?
到底是无法相信,宋钰怎会看重他送出的东西,犹记当年是一时兴起在路边随便买了赠他的,初衷还是为了戏弄他,以为他当时就扔了,没想到他竟珍藏起来,还小心翼翼藏了那么多年,放在最靠近心房的位置。
傅长言真不知要如何想宋钰此举,于是在他严词厉色不许他冒险时,动了试探的心思,仗着身量比他小一些,跟个姑娘般小鸟依人往他怀里挤,顺便还将馆子里姑娘们陪笑的那一套用在了他身上。
却不知,真叫宋钰露了底,情难自禁拥着他,微凉的双唇一下一下品茗般抿着,动作十分的小心翼翼,像是怕太大力气会弄坏他一般。
浅尝即止,宋钰很快推开了傅长言,广袖一甩背过身去,声音硬邦邦的,“从前便与你说过,不许对我放肆,你既不听,今日我便也放肆一回,以牙还牙,你且自省着。”
言罢欲飞身离去,谁知束发的丝带被人自后拉住,他便只能刹住身形,仍背对着他,僵硬又有些磕巴的:“不许对我放肆。”
傅长言手指缠着那带着点纹样的丝带,腰身一扭绕到他面前,抬手往他胸前探去。
“……”
不等对方碰着自个儿,宋钰便捉住他定是要胡来的手,抿紧了唇,努力用严厉的神情瞪着他。
“宋钰。”傅长言一贯没个正经,此时却正儿八经的很,双目灼灼的望着宋钰,须臾,一字一句道:“我记起来了,你心房妥帖安放着的香囊,是我送的。”
此话一出,宋钰猛地一震,眼眸立刻睁大,先是震惊后是慌乱,再松开他连连后退,似受到什么巨大的惊吓,连丝带被傅长言扯着也顾不上了。
玉白的丝带从发髻上滑落,发冠“啪嗒”一声轻响落到地上,乌黑如墨的发丝散下,衬得那张本就白皙的脸越发苍白。
傅长言差点要长叹一声了,他委实有些受不了宋钰心惊胆战恐惧不已的模样,便尽量不那么正经,弯了眉眼去笑,开玩
笑般道:“不愧是仙门魁首,凡事都比旁人多份心思,怕我当年死的不够彻底,便藏了有我血迹的香囊,等着我重生后来抓我呢?”
那香囊上确实沾有他的血,但此番话不过是为宋钰珍藏香囊寻的借口罢了。
有些人的心思猜不得,更何况是宋钰这样的人物,无论他收着香囊是何意,傅长言当下都没有心情深究,索性寻个借口替他解围,也免得二人之间太过尴尬无法相处,他还需要他帮忙查阿娘的事情呢。
便故意长吁短叹起来,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哎,看来我今后想跑都跑不了了,早知有今日,当年就不该赠你香囊。”
“嗯。”
宋钰轻轻颔首,面上的惊惶之色褪了一些,泛红的双眸轻垂着,仍不敢与他对视。
傅长言捡起地上的发冠递给他:“左右你恼我恨我,我又弄乱你头发这件事儿,你便一并攒着,等事情全结束了,再罚我。”
“……”
宋钰没吱声,接过发冠和木簪,重新束好发髻后,朝傅长言摊开手。
“我帮你。”
傅长言说完蹿到他身后,伸长手往木簪两边缠绕丝带。
之后两人都有些不自在,饶是巧舌如簧的傅长言都有些找不到话题来胡扯调节窘迫的氛围,幸好有别的女弟子路过,傅长言便打个招呼先走了。
宋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待周遭只剩他一人时,抬手轻抚自己的唇瓣,眼睛不停眨着,红晕从双颊一路蔓延到耳垂。
离开的傅长言倒并未回忆那急切渴望的亲吻,他一门心思都在想和霓翩然的计策能不能成功,贸然送上门去,万一霓氏老尼姑二话不说就将他打个魂飞魄散怎么办?
思来想去,宋钰所言不无道理,非他不信任翩然,实在是这步棋下的太过凶险,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稳妥起见,他还是得准备个保命的后招。
……
夜色渐浓,明月高悬。
干完活后,傅长言在回房途中觉察到有人在暗处,他佯装不知,继续往前走,后颈便骤然一痛,随后意识渐渐抽离。
再醒来时,人已在扶摇阁内。
他猜的没错,霓翩然迟迟未上报他的踪迹,霓氏老尼姑按捺不住,亲自出手了。
老尼姑倒是胆大,竟
将他带到尚未完全修缮好的扶摇阁内,就不怕他故技重施又使邪术同阁楼内的邪祟做交易?
“同样的雕虫小技,我岂会再让你玩一次。”
霓明如于长明灯前转过身来,狭长凤眸带着讥讽之色看跪趴在地上的傅长言,后者眼眸轻动,这才发现自己四肢绵软浑身无力,莫说是耍什么花招,连稍稍移动一下都甚是艰难。
傅长言微微蹙眉,跪趴在老尼姑面前这个姿势委实屈辱了一些,他咬紧牙关,两手颤巍巍地撑在地上,想换个姿势,便是换不了,也不愿这般跪趴着。
“傅公子……”
一旁的霓翩然看傅长言额上满是大汗,知他只要一动,浑身就如刀割针扎般疼痛难忍,心有不忍欲上前扶他。
“啪”的一声,惊雷鞭狠狠抽在傅长言背上,犹如一道雷电砸下,刺目的光芒逼退霓翩然,她晓得这是霓明如在警告她,便不敢再上前了,眼眶一红,期期艾艾道:“师父,你给他个痛快就是了,何苦还要折磨他。”
“别求她……”
傅长言挨了一鞭子还笑得出来,脸贴在地上轻喘着,后背火辣辣一阵痛。
他这副躯壳确实弱爆了,若是从前他自己的身体,被下药了又如何,照样能翻出个水花来反击。还好,正因为晓得躯壳不行,所以白日就做好准备了,哪怕宋钰来不及赶来救他,那些与他做了交易的邪祟恶灵,也会寻着血味找到扶摇阁来,届时玉淮江氏和宋家的人势必会被惊动,待他们到扶摇阁后,他自有法子逼霓明如露出马脚来。
“孽种,你和你的爹娘一样死不足惜!”
霓明如果然提到他爹娘,傅长言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哑声发笑:“老尼姑要杀便杀,说我爹娘作甚,什么死不足惜?难不成我爹娘也栽在你手里,呵,我爹娘何等人物,你又算什么!”
“信口雌黄!你爹娘何等人,你根本没见过!”霓明如一鞭子抽过去缠住傅长言的脖子,手里用力一拉勒紧,阴阴一笑:“小孽种,你爹娘死的有多惨,今日,便让你亲眼见一见。”
话音方落,傅长言便觉眼前一黑,待光明重现时,眼中所见之情形已是数十年前。
看来霓氏老尼姑将脑中记忆以共
情方式展现给他看。
正前方大殿之上站着的,是夜澜霓氏上一任门主,亦是霓明如的师姐。
“明如,你为何要在道上散播玉淮江氏门主与魔宗有染的谣言?”
对话第一句话,就让傅长言神情一变,末了耐着性子继续听。
眼前情形显然是霓明如做了什么事后,被霓氏前门主质问的画面。
“掌门此话未免太过武断,凡事有因必有果,无风不起浪,怎是我散播谣言?”霓明如面不改色的回话,“再者,江门主与魔宗右使之事,道上早有传言,前些年便见二人多次同行,如今江门主身怀有孕,腹中孩子亲爹为何人,怕是不必多言。”
魔宗右使?
傅长言愕然,这才想到魔宗既然有卓无忌这个左使,必然还有个右使才对,只是他自记事以来便不曾看过右使出现,就一直以为没有这个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日他询问璃渊身世之事时,竟将他提到的手下给忽视了,若非是魔宗内地位不一般的人,璃渊堂堂魔宗宗主,又岂会随随便便替别人养孩子?
那倒真是正邪两道都不容的姻缘,正道门主和邪道妖人珠胎暗结,爹娘当年所遭受的压力绝对是无法想象的。
“掌门师姐,依我看,道上的谣言更像是真的,玉淮江氏和魔宗说不定真有什么勾结,否则门主为何与魔宗妖人不清不楚?江氏至今没给众人一个说法,多半是心虚了。月前有人亲眼所见,江门主和魔宗右使在混沌封印阵附近徘徊,之后封印阵就出问题了,谁知道是不是江门主和魔宗妖人联手搞的鬼?”
霓明如这话一出,前门主若有所思,前者见状,再接再厉又说了一大堆不利于江氏门主的话。
傅长言在旁听着,很是佩服霓明如的口才,牙尖嘴利的,前门主说不过她又心软舍不得罚她,最后没有追究她散播谣言一事。
然谣言却愈演愈烈,正邪两道各怀心思,正道想利用傅长言爹娘的关系,用他娘来诱使他爹上钩,就算没法一举灭了魔宗,能除掉个右使也是极好的。同理,魔宗亦想着利用右使傅容来引江氏大派门主江新眉入局,控制了她这个门主就等于变相控制了仙门大派江氏。
画面转瞬
变换,入目是混乱的战场,刀光剑影打成一片,血色如雾遮天蔽日。
傅长言隔着尸山血海,望见了手举魔宗大旗的亲爹,一身盔甲被血染红,发丝缭乱狼狈不堪,但他脸上半分颓然挫败之色都无,双眸明亮无比,薄唇不屑地勾着,居高临下冷眼看朝自己飞过来的正道百家。
不愧是他傅长言的爹,这胆量和气势就是牛逼!身后一个帮手都没有了,还敢露出如此高傲的神情睥睨众人。然牛逼确实牛逼,就是特别招仇恨,容易让正道百家更火大,死的会很惨。
啧,仙门百家真是亘古亘今都一套,仗着人多势众,动不动就来个飞剑分尸。
傅长言仰望着立在尸山之上的男人,眼睁睁看着无数仙家名器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瞪大了眼睛,几片血肉飞溅到脸上,刹那间犹如烧红的烙铁落下,锥心刺骨的疼。
恍惚间,不知有谁喊着:“这魔人躯壳已毁,那魂魄要如何处置?”
另有一人便答:“先拘着,以璃渊的脾气,让他知道右使惨死,定会亲自来报仇,届时我们可将整个魔宗一网打尽!”
然不知何故,璃渊从始至终都未现身。
拘魂的法阵便设在缥缈山广场之上,浸过朱砂的红绳穿着纂刻符咒的铜币缠绕在八卦阵外围,无数用朱砂书写的梵文似一张网笼罩着阵法,魔宗右使傅容的魂魄便困在里面无法逃离。
等了一月有余仍不见璃渊现身,倒是把傅长言的亲娘玉淮江氏门主江新眉给等来了。
花月榜排名第一的揽月仙子,翩翩如仙,倾城之姿,哪怕是小腹高耸,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气质仍是出尘绝艳无人可比。
江新眉一现身,无需多言,看守着阵法的修者便退到一边,允她靠近阵法同魔宗妖人说话。
“眉儿。”
傅容隔着法阵与爱妻相望,神情淡淡,无半分惧意和阶下囚的狼狈。
江新眉定定凝视着阵中只剩魂魄的夫君,眼眶渐渐泛红,贝齿轻咬下唇,少顷,咬牙闷声:“傻瓜,明知是局,为何还要来?你怎如此愚蠢,我是江氏门主,仙门百家的人不会对我如何,他们是故意骗你的!”
傅容微微一笑:“我若不来,今日身在拘魂阵内的,便
会是你。”
“……”江新眉无言以对,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正邪相恋又岂会有好结果,他们各有各的职责使命所在,彼此的立场本就是对立的,哪怕强行在一起也只能换得短暂的快乐,且这个快乐还有可能建立在许多无辜者的性命之上。
“霓师姐好。”
耳边忽地响起一个清脆的少年音,扭头一看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身着清凌宋家弟子服,稚气未脱的模样瞧着有些眼熟。
“你是?”
霓明如亦不认得对方。
少年忙自报家门:“师姐,晚辈宋宸。”
宋宸?
傅长言暗暗思索,好半天后才想起来,宋宸是宋惊尘的大名,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宋钰的二师兄。
当然,此时的宋惊尘还不是宋家举足轻重的二弟子,而是刚拜入宋家门下没多久的无名小卒。
宋宸和霓明如客客气气说了一会子话,广场那边突生异动,惊叫声此起彼伏。
傅长言转头望过去,就见拘魂的法阵被江新眉强行冲破,看守的正道人士慌忙阻止,原以为她要救走傅容,没想到的是她取出了韶光琴,不等众人反应,更不等霓明如飞过去,便一曲裂魂流出,眨眼间将傅容的魂魄打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