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是礼部呈上来的——”梁九功捧着一叠考卷站到康熙桌侧,声音不大,但稳而清晰,“是此次会试前十名的初拟名单并上他们的卷子。”
康熙闻言放下手里正在看的奏折,微阖双眼,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音调低缓,带着些疲惫地吩咐说:“放桌上吧。”
梁九功细致地捕捉到了康熙话音里的半分哑意,便轻轻放下东西,悄声走至侍茶太监身边,交代他换杯参茶上来。
十份考卷最上面放着一道折子。
康熙给它展开,正说要从头看,却不经意扫视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正黄旗乌拉那拉氏景葶,拟为第三名”。
是上回胤禛提的那个?
第三名,看来考得还不错。
康熙从名字上移开视线,把折子从头看了一遍。
折子上主要是一些简单的说明,还有一些几乎经年不变的套话。
列出的名单里,若是汉人,便会带上籍贯,若是满人,也会写上旗籍。
康熙最后又单独注意了一下几人的籍贯身份,就把折子放到一边,翻看起了卷子。
卷子自然是按照初拟的名次排列的,最上面一份是第一名。
确实不错,康熙看完在心里给了评价,也算是正常的会试头名的水准。
又观了第二份考卷,单论作答的内容,康熙觉得与第一名相差无几。
他心下思索了一番,料想批卷子的考官是考虑到他这个君主在书法字体上的偏好——前一份卷子的字迹与他平日里赞扬过的书法风格更接近——这才定了前后的名次。
尽管想到了这一点,康熙无论是表情还是内心仍然都波澜不惊,自来上行下效,他早已习惯。
翻到了第三份,这便是景葶的考卷。
康熙先是仔细看了景葶的书法,以往单独看时只觉得好,这回与前两份好的作品对比着看,是越品越觉得有内蕴。
康熙心里就想,真正好的东西,欣赏起来完全不会受所谓的“偏好”限制。
带着两分观赏到好字的愉悦感,康熙看景葶写的内容时也好像更投入了点。
整份卷子阅了一半下去,康熙的眉头不自觉地微皱了起来——这样的水平,只排到第三是不是低了点,至少比起前两份,显然是更有灵气的。
但因为没有全部阅完,康熙心里也存着“是否后面有逆转”的怀疑,于是更加认真地看下去了。
直到翻至景葶写的第三篇策论文,康熙读了两段就知道,这应该便是原因了——阅了那么多届的会试、殿试的文章,这般尽力收敛的文风实在是少见!
反复读了几遍,康熙眉间的纹路越皱越深。
最后一次读完,手还维持着撩起前页纸张的动作,他干脆闭目思考起来,分析景葶如此作文的用意。
这篇文章好吗?
康熙以他处理国事几十年的经验来说,确实是好的!
如果遇上棘手的事件,他作为君主,自然是更愿意相信景葶这样审慎又有才能的人——国事不容马虎,更容不得试错!
他可以在平时设置一些小的历练给那些尚缺经验的官场新人,允许他们能一点点进步,一点点磨平冒进。
但是,真实的状况常常来得猝不及防,紧要关头能派得上用场的,还得是已经具备了可靠品质的人!
一个人但凡有一丝成为“赵括”的可能,他都是绝不敢在要紧时刻使用的!
但话又说回来,评价景葶这个人是一回事,评价他的卷子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他的名次究竟怎么排,放到第一还是第三,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以康熙他个人的见识,自然能判断出孰优孰劣。
如果是一个经过训练,具备出色处理国事才能的人,也多能理解景葶的文章好在哪里。
但问题在于,朝廷的科举,面向的是千千万万毫无实践经验的读书人——没有切实地感受过,很难真正准确地理解肩负广大百姓命运的那种沉重。
所以一旦景葶的文章得了第一并随之公布,极有可能引发这些人的质疑——
科举既是国策,那必然需要具备的一点是“可以预期”。
什么意思?
在这些人的认知里,只有像景葶前面的两份卷子那样的,才是一直以来大家对科举评阅标准的理解。
而景葶的文章这些人固然也会觉得不错,但绝不会认为比前两份更符合“第一名的标准”。
这种内心隐含的对标准的认知,就是一种“预期”。
景葶若是得了第一,自然是“破坏”了这种预期。
科举这一项国策,是需要长久的运行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