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并非祭祀日,但寨子里的男人都人间蒸发了一般。金怀挽待到天明都找不到银妆,书都念不下去几张。直到次日清晨,银妆才恍恍惚惚地回到寨子里。
“阿挽,郦族的太阳……陨落了。”
银妆为何那样说?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送金怀挽外逃的时候,银妆的眼泪是哭郦族的未来,还是哭她嫁给了一个白眼狼?
阿娘不会再回答金怀挽的问题了,她被阿娘拖到羽衣江、摁进尸水里。
“阿挽,别回头!等你逃出南疆,娘在金陵等你。娘带你去找爹,住宫阙,饮仙酿,快活似神仙!”
阿娘,金陵不好。
两个禁军卸了金怀挽的唐刀,太监举着圣旨等她接,不料金怀挽一甩袖子,愣是把圣旨打进了雨水里。此乃大不敬,两个禁军顿时把她摁在地上,不容动弹。
太监拎着拂尘就往金怀挽脸上抽,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念叨:“万岁爷虽未下旨废汝为庶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您根本就不是这宫里的主子!还拿自己当个且儿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摔了圣旨?要不是皇太子殿下仁慈,您了现在早被万箭穿心抬乱葬岗子了!没人认的公主比窑姐都贱,岂敢蹬鼻子上脸?!”
金怀挽的脸带肩膀都火辣辣的。俩禁军得了这太监的指令,拎垃圾似的揪着金怀挽的肩头,将人往外拖。
金怀挽被打得没力气,头顶万千箭簇还指着她的命门,现在即便挣脱了,也没命闯进皇宫。
秋风烈。
金怀琼的声音回荡在四方墙壁中:“她不是口口声声替那罪妇辩解吗?带她去道场,好好看看罪妇是怎么死的!”
金怀挽被拖得脚踝脱了层皮。
她为了替银妆脱罪,独身刺杀王燎,拎着颗人头千里奔袭。
而现在却告诉她,银妆是咎由自取。
一同被抓的还有许多族中长老,他们指认是银妆出卖了定南侯,更有甚者拿出了银妆与王燎的往来通信。人证物证俱在,即便金怀挽杀了王燎,也难以把银妆摘干净。
银妆背叛大宣,便是万死难逃的罪人。
金怀挽的头疼得抬不起,冷汗流进她唇齿间,是咸苦的。皇家道场的鼓声越来越响,她的脊梁恐惧地弯了下来。
开国皇帝是她的父亲,当朝太子是她兄长,但她金怀挽什么都不是。救不了自己娘亲,护不住自己族人。现在还要像块没人要的破抹布,扔之弃之。
多可笑。
金邦彦靠郦族的兵打天下,却过河拆桥;金怀琼认了皇后做母,安坐东宫。
郦族十万子民,狡兔死,走狗烹,最后都命丧生养郦族的羽衣江。
金怀挽学不来他们的卑鄙,现实便叫她活得生不如死。
道场中排满了当朝显贵,他们排排围绕四周而坐。咒骂声不绝于耳,高高在上的人们站在道德的巅峰,扬起巨剑砍向最后的郦族。
金怀挽眼神涣散,痛得跪倒在地。
道场那头,一位披麻戴孝的女子登上道场。她本是英气十足的长相,却哭肿了眼睛,仿佛零落成泥的寒梅,正拖着病躯走向银妆。定南侯府人丁稀少,老侯爷命殒南疆后,继承爵位的正是独女容复。
银妆瘦得皮包骨,她漠然地凝视容复,她知道是容复去求皇帝要亲自行刑后,心里还赞好一个将门女。
银妆麻木了,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死的可惜。王燎已死,李氏遗孤下落不明,定南侯与那三千军士的血债终要有人来还。倘若自己苟且偷生,金邦彦还要拿怀挽与全天下的郦族祭奠定南侯。
银妆心知肚明,除了赴死,她别无选择。
巨大的蒸锅下是熊熊燃烧的柴火,银妆站在蒸锅旁,她看着里面沸腾的水,终究在恐惧面前低了头。
“如此毒妇,陛下就该将她千刀万剐!”
“他郦族有几个好东西?明面受着宣朝的恩惠,背地里跟前朝的残花败柳勾手指。想翻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
没有边际的谩骂袭向银妆,也刺痛了金怀挽的心。她奋力想挣脱禁军的包围,却被死死拖住。
容复冷然地凝视金怀挽,最后沉默地望着银妆。定南侯马革裹尸之时,她还在期待阿爹凯旋归来教她习武。
“金怀挽,很爱你。”容复几乎要把牙根咬碎,恨道,“但我不会原谅你和金怀挽。你害死了我爹,这亲眼看着自己至亲惨死的滋味,你女儿就该尝上……一辈子。”
不待银妆辩白,容复便从腰际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刺进了银妆的心房!
“娘——”金怀挽奋力冲出禁军围成的人墙,却被其用刀戟围攻,狠狠地甩向墙根处。
疼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碎了。
“娘……”金怀挽伸出手抓起一块泥土,竭力向前匍匐。其他人高大得像九天之上的神明,可心思却比妖魔还要肮脏。
银妆只留给了金怀挽一个释然的笑容。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金怀挽仿佛又听见金陵城破那日,郦族人躺在尸山之上唱的战歌。
银妆是郦族神女,意外而死有违天道,金邦彦怕触及禁忌,还请了王朝里最负盛名的得道“仙人”做法。
场中紫衣道士举着桃花剑起舞,得幸天象并未有异,直至水停止沸腾、道场上看客散去,都风平浪静。
金怀挽跌跌撞撞地冲上道场,她跪倒在母亲亡故的地点。万分悲恸地望着那片烧得焦黑的石砖。
母亲死了,被父亲亲手杀死的。
一束光破云而出,似是天上银河落凡间。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