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是连逡巡都不会有,这是他们热恋时在大众场合下柿寅的态度。
柿寅绝对不会正眼看她,她远远地只能看到高大的体态端正的男人的下巴和薄唇,接着无关痛痒和扬长而去。
好,现在只剩刻薄无情了。
草芳突然很后悔告诉柿寅那件事了。
但是没办法。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能相信钱。
就这么坐着。
礼堂内。
礼堂舞台的灯光缓缓亮起,厚重的大幕分立两侧在光线的投射下发出红白色的闪光,舞台作为礼堂最耀眼的位置一下子就被点亮了,而四面的横幅和为主持人准备的发言台却很好了向所有人展示这是一个严肃有仪式感的场合。
“大会即将开始,请大家迅速入座,请领导先生们有序入座。”
孙新夹着耳麦,手拿话筒,笔直的西装穿上身,他瘦弱的身躯虽然没有很招架的住,但终于有了一丝人模狗样的味道。
他手握一本白方格纸,认真地看着。
毫无疑问,这是台本。
实在巧合,他是主持人。
老天有眼,当初那硬是要把策划这事交给柿寅的那个老领导,他一来柿寅就得给他打回去。
柿寅扭过目光,随口招呼旁边的人。
“动作都麻利点!马上把这些都搬过去!”
执行人屁颠颠地跑过来,说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柿寅闻言看了眼表,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和执行人站到了舞台侧边,这是一块小高地,堆满了设备和器材,地面上的人们一览无余。
柿寅扭过眼去看观众席。
黑压压的一大片,各厂区的员工都在规定时间内陆陆续续过来入座好了,没来的目测不过今天总人数的十分之一,毕竟几千个位置,一眼望过去竟座无虚席。
零件厂和汽修厂座位相邻,许多人坐下后便是紧紧挨着,大老爷们一大堆,说起话来倒是不比一堆女的少。
那聊得最欢实的一堆从汽修厂一直延绵到零件厂,好几个人柿寅都面熟,从穿紧身衣的零星几人到先前在夜市欺负金柯的那帮人,再到零件厂里那帮和孙骕关系要好的“铁哥们”,柿寅一路看过去,他们递烟的动作熟练到举手投足之间散发一种帮派的气质,是最纯粹的沆瀣一气。
柿寅在心里嗤了一声。
他把目光慢慢拉近,投向了第一排。
第一排明显被精心布置过——这是厂领导们位置。
位置极为讲究,最中间坐着最受尊敬,是最有威严的实权者,他的两边按分量依次排开。
最中间坐着的应该是老爷子,那个家族的代表人物,厂领导见了就得叫一声“爸爸”或“爷爷”或其他什么的人物。
可是他久病未愈,身体欠佳,顶多精神在这会上出现一下。
这一点由他的秘书予以传达。
老爷子的秘书一看就知道他跟了老爷子很多年了,头发已经发白,但人还是十分精神。
厂中的人大部分不认识他,唯有领导班子们总给他让座。
他执意推脱,不坐那中间的位置,幸亏柿寅眼神好,叫人从后台搬了个皮椅上来,“坐不坐”的纠纷才予以解决。
于是中间的位置空了出来。
整场会议会一直这么空着。
孙骕坐在右手位从中心往右数第十四个,在这种家族企业中他的地位不上不下,再加上要对外来的老板尽地主之谊,所以才坐在这里,屁股一落座,就忙着和人寒暄。
余光中他瞥到远处走来一个人影,那感觉令他分外熟悉。
定睛一看,天,这不是孙茵还能是谁。
孙茵为今天自己的乍然出席做了很多考虑,首先她一如反常地没有穿夸张的衣服戴夸张的耳饰,只挎了一只包包一对素净的耳环搭配了一套修身的红色西服,妆容也不似以前那么艳丽,整体显得年轻又得体起来。
这已经把孙骕给看愣了。
论老婆风格大变对自己判断事情走向和及时出手控制局面能力的影响程度。
孙茵一路上没少跟别人打招呼,她笑眯眯地走到孙骕位置边上来,柔声地说,“老公,今天是表彰大会,我特地来看看。”
天。
god。
神。
换作以前的孙茵,她绝对只会说两个字:
“起开。”
然后坐在他原本要做的位置上。
孙茵想做什么事,是没有谁能阻挡的,如果有人的话,只需要轻轻把那人推开就好了。
听听现在,特地?看看?
这是孙茵人生字典里该有的词语吗?
……
孙骕觉得自己在做梦。
还是噩梦,最恐怖的那种,醒来直接变人生阴影的那种。
……
孙骕几乎是迅速地给了反应,笑着说,“老婆,你来了,你快坐这来,别坐后面了。”
老婆依然是柔声细语地说,听得孙骕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那你上哪去?”
“我……我上厕所,我上个厕所。”
本着对几十年婚姻生活人设的信任,出于一个常在河边走湿鞋我换鞋的男人的本能,孙骕预感这样的孙茵今天来绝对要做什么大事,只是这个大事,他现在也没太想明白。
孙骕快步走向后台的洗手间,却在临进门一刻灵活地转了个弯,那模样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体重一百八的胖子。
他奔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被重重打开,草芳被吓了一跳。
一看是孙骕进来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的样子。
草芳捂着胸口嗔怪道,“你干嘛?怎么跑这么急?”
孙骕摆摆手,三下五除二说明了缘由,并添了一句:
“我不知道她今天要干嘛,但她真的很不对劲。保险起见,你今天还是别出面了。”
“不行!”草芳腾地站起来,面色潮红,“绝对不行!”
孙骕看着她的样子,知道她正处于即将爆炸的边缘,想了想说,“算了算了,不管你。但是你今天别太高调了,领了奖赶快走,越快越好!”
草芳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孙骕安抚了她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走了。
草芳在屋里若有所思似的走着,高跟鞋发出哒哒的声音,突然,她听到外面传来音响的声音。
她在这里听过彩排,她知道,表彰大会开始了。
表彰大会开始了。
阳鸣坐在位置上,头却高高扬在一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突然他对上了一道目光,那熟悉的眼神令他心中燃起了一丝温暖。
巧巧轻轻地拍了拍身旁的云喜,云喜看过去,正看见阳鸣在冲她们挥手。
她也挥了挥手,又好奇地看了看巧巧,巧巧还在偏着头和阳鸣对视,只分给他一个侧脸。突然她从巧巧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看向阳鸣的眼神里,满满装着的都是爱意。
这种温暖善良的爱太过美好,可对云喜来说是陌生的。
云喜自己从来没有对谁释放过这样的爱意。
如果说有谁对她释放过。
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她扭头看去,那个身穿宽大牛仔外套和黑色破洞裤的男孩正缓缓从礼堂正门的一片天光中走出,他找到阳鸣便挨着他坐下,兴奋的阳鸣用手指向她们这边指了指,男孩头戴鸭舌帽,头发略长到耳中,云喜再看不到别的细节,因为华林始终没有看过来。
她低下头,那份迟到的喜欢与欣赏再一次被自己按捺在心底。
明明是人声喧哗,我坐在这里,心却空空落落。
世界万籁俱寂,来人不是救人者,是过客。
他甚至没有一次像样的送别。
华林的脑子里嗡嗡的。
可能是昨天喝了很多酒的原因。
也可能是五分钟前他不小心瞥见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阳鸣说,“还好你来了”,他已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控制不住去看时,才发现当自己看到云喜和巧巧说话时露出的笑颜,还是会忍不住心痛。
我好像把这条路走得太长了一点,长得走不下去,长得回不了头,长得前方万丈深渊,后退千斤压顶。
他再也不配那张笑颜了。
会议很无聊,基本是领导们的主场,打工人们作为劳动人民真成观众了。
现场的音响很大,没人在意后排人讲不讲话。
巧巧拿着手机和阳鸣互发短信,余光瞥见云喜,却是坐得端端正正,一幅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巧巧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在听?”
“算是。”
“台上人你认识?”
“不认识。”
“那你还听?”
“……”
巧巧还欲再说几句,手机却叮咚一声响起来,是阳鸣的新消息。
“豆腐脑当然要吃咸的,咸的好吃。”
身为南方人的巧巧不能忍,她操起手机键盘就是一顿狂按。
冲啊,是时候为扛起甜豆腐脑大旗而战!!!
云喜不用扭头都知道旁边的人在经历一场激烈而又没有硝烟的战争,而她自己还是那么端正着坐着,直挺着背,她本就身量出挑,视线放眼望过去,礼堂舞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像一个等着好戏开场的观众。
前排。
姚杰坐在特加的椅子上,两手交叠放在腿间,台上的流程仍在进行,大抵是说到厂区在过去一年所作的建设及所获。他静静地听着,不住得点头。
后生可畏,他这个老管家也不得不服,回去向老爷子交差也可以如实禀报。
他身边一直围绕好几个领导,虽然身经商界数年,早已不知道怕是什么,但坐在这位长者身旁,倒有点隐隐不安起来。
以至于他们会时不时看看姚杰的脸色,再和他说上几句刷刷存在感什么的。
孙敬就在他们身旁,这个公认的一把手此时坐在一排座位正中间偏左的位置,他的左手旁就是空位置。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台上的汇报,右耳却把旁边发生的情况听得清清楚楚。
台上的厂区年度成绩报告还在激昂,孙茵站起身,孙骕忙叫住她,“上哪去?老婆?”
孙茵看着他,扑哧一笑,“上个洗手间。”
红色修身西装身影越走越远,走过了喧嚣,来到了后台。
孙茵在洗手间标志处站立片刻,转身沿着另一个走去。
这是一条很短的走廊,没什么房间,孙茵把房间一间间地拍开。
都没有人。
突然,拍开一间房门时,孙茵看到了墙上的一串钥匙。
她把钥匙从墙上取下来,细细观察,每把钥匙上写了几个字,对应每扇门的名字。
比如现在这间,储物室。
孙茵找到储物室的钥匙,将门一关,钥匙喀拉插入锁中,扭转一下,门锁应声而下。
门被锁上了。
孙茵拎着钥匙继续在走廊上走,拍开了下一间。
休息室。
虽然之前见过照片,但真正见到本人时,孙茵还是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草芳真的很美。
只可惜她没有什么展现自己的美的场合了。
草芳的吃惊和慌张展露无疑,她没有察看出孙茵的心思,只是疑惑地问,“你是谁?”
孙茵浅笑了一下,连眉眼都带了一丝弧度。
“忘记了我已经认识你而你还不认识我这个事实了,我自我介绍一下,孙茵,孙骕的妻子。”
“至于孙骕是谁,我想你们俩在床上的时候他已经跟你说得够多了吧?”
草芳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发现这一点。
她没有什么金主爸爸,她所作的都是一次性的利益交换。
应付这种局面的能力等同那晚向柿寅解释自己晚归的场景,同样的困窘。
“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
见她如此反应,孙茵倒仿佛像是碰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容更深了。
只是没有人细看,这笑容里藏着的温度是冰冷的。
孙茵在心中暗骂,这台词真是有tvb恶毒女配诡计被拆穿还死不承认那味了。
“你怎么会听不明白,你很聪明的,草芳主管。”
“借用男人来帮助自己获得金钱、地位、荣誉,步步为营又总能全身而退,这就是你啊草芳主管,在过去的几年你不是都很为这样的自己感到骄傲吗?”
天知道孙茵这几天把滕娜给的搜集草芳睡单的证据小书翻了几遍才能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几年”。
“你做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到有些东西你根本不配拥有,草芳主管,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所以我今天才会找到你,找到你,并且拿回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垃圾还是别的什么。”
良久,草芳红着眼,抬头看着孙茵。
“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第一次被人发现从白纸变成了报纸,什么时候。
孙茵只是微微一笑,“有人告诉我的。”
“你也算是碰上了我,草芳主管,算你走运。”
“人家给我出谋划策的时候,极力怂恿我在你站在舞台中央领奖时揭发你呢,也就是我,体面地没有这么做,自己过来找你了。”
“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明白我此番来的意义啊。”
草芳听得一阵奇怪,预感有什么不好的将要发生。
“你想做什么?!”
孙茵拿出钥匙,熟练地从中挑出一把,朝草芳晃了晃,紧接着快速地退后,啪地一声关上休息室的门。
钥匙喀拉插入锁中,扭转一下,门锁应声而下。
门后是疯狂的敲打和扭动门锁的声音。
孙茵笑了,她轻扶着门框,用里面能听到的声量说着,
“表彰大会,被表彰人未到,视为自动弃权,收回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