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日春花,是我认识的第一朵花。
就水果而言,“拿梻”是故乡和整个世界呈现给我的第一粒水果。
妈妈说:“拿梻”就是番石榴。妈妈总是想给故乡的物语找到普通话的对应词语:除了番石榴外我记得的还有家乡的“火柴树”与普通话“合欢树”的对应。
我是来到美国后才知道石榴长什么模样的,相信如果妈妈看到这石榴的模样,可能就会不大情愿将“拿梻”叫做“番石榴”了,因为它们看上去从里到外都是很不一样的。台湾人管拿梻叫“芭乐”,似乎是同属闽南语系的老家话“拿梻”的颠倒发音。
拿梻不仅是我知道的第一粒水果,也是水果中我的最爱。虽然老家的荔枝龙眼也很诱人,但是都不敌拿梻。拿梻大致有两个种类,一种个头大,比较坚硬,一种个头小,比较柔软。坚硬的脆而香,柔软的软而甜,小时候我两种通吃。九岁时我们从海八路搬到光荣巷。我们在光荣巷的那个典型闽南住房的前院,就有一株拿梻树,结的是硬果。树不高也不大,却结了不少的果实。季节一到,便满院是她的果香。那是一棵叫我出国后思念不已的果树。
在美国二十多年,我几乎无缘再见拿梻面。我留心找了大小许多家超市店铺,哪里都寻不着拿梻的影子。孩子们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发现邻居儿子同学的家门口长着一棵果树,树底下撒满了成熟后掉落的青色小果子。那果子看上去有点像迷你型的拿梻。实在忍不住好奇,我竟在不知此果为何物的情况下大胆尝试了一粒。结果,我惊讶地发现它的味道居然极其神似我儿时的拿梻!一粒入肚,无不良反应,我跟那位邻居通了气,从此便隔三差五去那门口拣果子。两个孩子居然也非常爱吃。“妈妈拣果果”的行动维持了几年,直到大儿子上了高中后,忙得无心尝果时才停止。那段经历,成了我难以忘怀的温馨往事。
我们有一位台湾朋友,我们叫她干姐。干姐是一个热情心细的人,逢年过节我们都会互访送礼。在我停止拣小青果后,有一天,干姐给我带来了惊喜:几粒真正的“芭乐”!虽然从外表到滋味,它们都没有老家门口那株拿梻树的果子鲜,但是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台湾和老家离得近,干姐能拿到“拿梻”也就不奇怪了。
后来,一个深秋时节里,朋友麦可给我们送来几粒水果。麦可是先生的老乡,哥俩走得很近。先生说:看看吧,这可是你最爱吃的水果。我眼睛一亮,果不其然,是几粒大拿梻!麦可不是闽南人,他又是怎么弄到这果子的呢?一问,我才明白,原来美国这边也有拿梻,只是美国人不怎么吃,一般商店也买不到。这几粒,是麦可家后院的拿梻树结的果子。
我好奇上网一查,才知道这拿梻(番石榴)本来就产自美洲,传入闽南那是十七世纪末的事情。
在天使之城,我寻找并际遇拿梻的经历几乎和我寻找并际遇日春花的一模一样。日春花是我的祖母花:奶奶在家的前门后院都种上了一年365天花期不断的日春花,那花的风姿已然烙进我的心房,一如拿梻的香气在我的血中荡漾。离开家乡到了美国后,我有意无意地,总在寻找我人生起点上的那朵花。很长一段时间,我若有所失,仿佛隔世,直到有一天,在茫茫细雨底下,在不经意中,日春花那火红的花瓣如闪电一般映入我的眼帘。那一刻的惊喜难以言喻。后来,多少次我从日春花身边走过,总要凝视,总要拍照。
从拿梻和日春花这里,异乡美国开始让我有了亲切感,我看到了所谓故乡、他乡之间的许多深层联系。关于故乡和他乡之间的关系,已经有过不少描绘和论述,其中最著名的也许就是王鼎钧老师的那一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鼎钧老师的这一句用在我祖父母那里特别的合适。我的老家安海并不是祖父母的老家。祖父母的老家在惠安县涂寨乡东山村。因了突发的灾祸,曾祖父和爷爷不得不带领一家子泣别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一路流浪,寻找新的家乡。曾祖父就在这颠沛的途中离开人世。流浪到最后,爷爷相中了安海这个地方。安海,一个文明古镇,爷爷奶奶的异乡,便成了我父亲的出生地,我的家乡。
我自己选择离开家乡,来到美国,在这样一个异乡拼搏、寻觅、生活。老家虽然已在身后,可那一些在我儿时滋养我、濡染我的家乡的一切,并没有也不会从我生命里消失,相反,它们跟随我飘洋过海,和我形影不离。它们甚至成了我衡量异乡的一把无形的秤杆。异乡虽然新鲜,却是陌生的,甚至是冷冷的,直到有一天,在异乡看到祖母的日春花、吃到童年的番石榴后,洛杉矶的天使之城这个地方,才开始变得温柔起来。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是家乡还是他乡,都在同一个蓝色的地球之上,它们的同要大于它们的异。同是客观的,异却往往是主观的。
现在,我常常会觉得花有精,果有情。形状简单古朴的日春花和番石榴,让我觉得根扎大地、沐浴着雨露阳光的它们,内蕴是那样的甘美和醇厚。我感到了故乡和他乡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感到住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共同的东西就在那里客观存在着,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心够温暖、柔和、开放,无论你住在何方,都会拥有故乡的那一份亲切和怡然。(原载《文综》2018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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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梻”是故乡和整个世界呈现给我的第一粒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