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白天一整日的闷热,总算盼到了太阳下山,晓月一家吃过晚饭已是七点。收拾完家务,晓月用电饭煲胆装了满满一煲的红烧虾尾和卤毛豆去找柯红。
乡村的早晚仍有几许清凉,饭点过后,四处是手摇蒲扇、散步聊天的老人,和追逐嬉闹的孩子们。晓月沿路招呼乡亲们尝尝卤毛豆,享受着大家的夸赞,心里美得不行。
柯红也刚吃完了饭,这会儿正在往屋外搬凉床和凉椅。看晓月端了好吃的来,便又回屋去冰箱端出一锅糖水说请晓月喝王老吉。
晓月和柯红脑袋抵着脑袋,撅着屁股坐在柯红家的小板凳上吃卤毛豆。所谓糖水是柯红煮的一大锅“蛤蟆衣”水,清亮亮的深褐色茶水,加了许多糖,放冰箱冻凉了,喝起来和“王老吉”一个味儿,滋溜滋溜的。“蛤蟆衣”是乡下的一种草药,贴地长着,有清凉解毒之功,常被采来晒干了备用。煮出水来不光颜色、味道和王老吉一模一样,本身也是下火的良药,乡下人口舌生疮便抓一把晒干的“蛤蟆衣”来煮水,喝几天就好了。或者是小孩儿家生了腮腺炎,便在晚上睡觉前,用酒和上燕子窝的泥,糊在患处,再连喝几天这“蛤蟆衣”熬的水,便很快痊愈。不打针、不吃药,“蛤蟆衣”一喝病全消。
吃毛豆小龙虾总归不太斯文,晚饭的时候因为秦军在,晓月多少有点害羞,不敢放开手脚吃,便并没有吃太多,这会儿可就顾不得那这么多了。毛豆壳被秦军用剪刀细心地剪掉了头尾,不知那家伙用了什么香料和许多的朝天椒,卤得鲜香美味,豆子一抿就烂。小龙虾尾更是香辣入味至极,又没有了大虾头的累赘,一口一个,丢嘴里嗦完了汤汁儿再咬出虾肉,那叫一个鲜美。两丫头一边用手慢慢剥着吃,一边侃大山。不一会儿功夫便吃得满手红油,嘴唇也被辣得通红,刚好就着桌边的冰糖水解辣,这下倒也不怕上火了,可以敞开了吃。
“真有味!高,实在是高!你家秦军这手艺不是盖滴!”柯红吃水不忘挖井人,舔着手指称赞着。被晓月用胳膊肘重重拐了她腰窝一下,逗得她一阵狂笑。“下午该抓你去跟我钓虾、刷虾壳子,几大桶刷得累得我要死,你尽吃白食!”晓月瞪着柯红道。
“我靠,你可拉倒吧。我才不要去当电灯泡。你可真有口福啊,哪辈子修来的?我怎么就没找到个厨师啊?苍天哪,赐我一个厨师吧?”柯红夸张地伸开双手,满脸妒忌地喊。“是是是,还不就是看上了他这点手艺,才答应他的吗?”晓月敷衍道,她早已厌烦死了每天煮饭烧菜的任务,厌烦这熏人的柴火大锅灶。可事实何止是这锅灶令她厌烦啊?
这村庄、这田涧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厌烦。春播,她害怕水田里的吸血蚂蟥、恶心那将手指头泡得皱巴巴的臭稀泥;秋收,她痛恨那刺人的麦芒,弄得自己浑身发痒。更不消说还有那似乎永远也割不完的稻子、摔不完的稻粒、捡不完的豆子、刨不尽的野草……她粉红的手掌已被磨出了七八块大茧子,手背的皮肤也开始变得粗糙不堪。香喷喷的少女眼看就要变成满身汗臭的农妇,她急不可待地想要尽快逃离这沉重的劳作。
人人都说田园生活诗情画意,是人性的返璞归真,农业是第一生产力,可是又有几个人愿意回归农村养殖种地呢?弟弟一鸣曾告诉她说,外面大城市里,常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人买了门票跑到生态农庄里面去,为的是体验挖一挖农庄主刚刚雇人埋到土里去的红薯,又或者抓一抓刚刚从菜市场买回来放到水池里的塘虱鱼。可是你真正叫这些人到乡下来免费让他挖一天红薯、锄一天草或者插一天秧,外加供吃供喝,恐怕都没有人愿意来。
晓月是谷家的长女,得了父亲的遗传,足足一米七的高个儿,梳着两条齐肩短辫,身材微胖,幸运地长了一身晒白皮——人家姑娘是一晒就黑,她却越晒越白,有时被晒得厉害了,也只是皮肤变得粉红,过后也不像常人一般会由红变黑,依旧是那么雪白。晓月自小不爱读书,不似弟弟一鸣那样聪慧。勉强上完初中,便一直在家务农。和一群村姑走在一起,活像鹌鹑蛋窝中的一粒鸽子蛋。
柯红比她小一岁,是她同班同学,两人从小一块儿上学,又一块儿辍学务农。柯红皮肤偏黄,个子矮小,五官却生得很是秀丽,剑眉杏目,一把大辫子顺着脖颈垂到胸前的腰际。在柯红眼里,晓月就是这村里的金凤凰,嫁个城里人算什么?嫁个厨师算什么?就算嫁个城里的公务员也是足足配得上的。自己就没这么好命了,爹妈没生个好皮囊,个子又小,只期望以后能找个勤快又能干的后生,家里条件再稍微好点,就知足了。
晓月是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不错的——吹捧听得太多,自己的眼光也就越来越高。远近许多媒人都来提过亲,父母说尊重她自己的意见,她总借口自己还小,不想太早结婚,一个也没有答应。晓月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其实是想找个城里人。她怕人说她忘本,说她想攀高枝儿,说她虚荣,连和她最好的柯红,她也不敢说,走到遇上秦军。
那傻小子就那么直愣愣地拎着几盒麦片、水果,带着媒人就来了。幸好媒人是请的村里嫁出去在瑞城民政局当厨娘的宋三姑,这才没被晓月父母当作无赖给赶出去。
当时据宋三姑介绍说,秦军家住在瑞城的城东,有一栋祖宅。秦军自己呢,也算争气,早年考了个厨师证,在瑞城宾馆里做帮厨,自己也能帮师傅炒些小菜,手艺很好。前一段时间宾馆被收购,他暂时待业在家。虽然一时没有了固定工作,但他有一门厨师手艺在手,到什么时候也不用为吃饭发愁。最重要的是,秦军的父母与秦军他哥嫂一家人,同住在城东的祖宅,早已为秦军在福民新区另买下了一套商品房给他结婚用。也就是说,出嫁以后,晓月不光成了城里人,不用再劳苦种地,更不用担心与公婆相处的问题。“您看我们秦军长得几好?浓眉大眼的,个子几多长?好多妹儿喜欢他呢,他都看不上,专门托人找到我,来您家提亲呢!”秦军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抿嘴笑。媒人毫不忌讳地夸夸其谈:“最重要的是您看这家庭条件多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您家闺女这条件,肯定是往街上找嘛,哪里能找那些乡下的?这秦家还有长兄主动承担养老人的责任,以后小夫妻俩只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在乡下去到哪里去寻这么好的人家啊?”
凭心而论,婆媳关系确实是婚姻生活中最最常见、又最最难处理的关系之一。
瑞城人崇尚孝道,尤其在乡下,几乎都是几辈人一大家子一起住,极少有分家的情况。是以家家户户都常有婆媳纷争的苦恼。
老少两代女人,突然走到一起生活,因为陌生、因为没有感情基础、因为各自在这家中的存在感和话语权等等等等,各自都觉得自己十分有理、万分委屈。恨不能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才好呢。
不消说晓月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她在心里想着:“哪怕这小子没长这么帅呢,再更丑一些呢,我也是愿意的。”傻丫头的愿意都溢出了言表,虽然面对媒人和父母“你觉得怎么样”的问询,她只低着头“嗯”了一声就转身跑进了闺房。但那一声重重的“嗯”回答得很肯定,让一直拘谨地坐在堂屋一角的秦军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这是秦军第一回跟媒人上门相亲,心里半点把握也没有。自己一个无业青年,被媒人吹捧得天花乱坠的,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自从那次在巴士上意外遇见这姑娘,秦军便上了心,当时便鬼使神差地尾随晓月下了车,又远远跟着她走了大约半个钟的山路,一直见她进了家门,才暗暗记下地方,再去找人打问。又几经周折,托了哥哥帮忙找人打听,才终于找到宋三姑保这个媒。
003一荚四豆
谷晓月的父亲是村里的老党员,退伍后回村干过会计、村长、书记,早年间因为超生的问题,被撸去了干部职务。但在村里却仍然很有威望和发言权,连村长德叔都事事爱找他商量着拿主意,年轻一辈都亲热地喊他谷二叔。
谷二叔家,是典型的超生队伍,共有四个儿女,但真正养在自己家中的,却只有三个。大妹晓月,二妹晴芳和儿子一鸣。
二妹晴芳算是抢着计划生育的临时开放政策生下来的,没有被罚。
得知谷二婶又怀上三胎之后,负责计划生育的工作组已经不止一次登门,软硬兼施地动员他们要遵循政策办事,不可超生。无奈谷二叔软硬不吃,就是坚持要生:“娃儿我是非生不可,你们该怎么罚、该怎么处理,我都没有一句怨言,也都认罚,就算是要把我请走,我也老老实实跟你们走,但无论如何,孩子有了就要生!”
村里有好事的妇女也在一旁帮忙劝说谷二婶:“现在政策抓得严,如果坚持要生,二叔这工作恐怕是会受影响了!干脆先不要,过几年政策松了再说。现在风头这么紧,万一到时生下来,给你抱走了你可怎么弄?”
谷二叔学过不少手艺,木工、榨油、机修,什么都会,并不为生计发愁,他为人忠直清正,也不贪那点权势。相比这干部职务而言,他倒更担心老婆肚里怀上的这胎是男是女。两人在无数个夜晚,忧心如焚地商议了许久,这第三胎如果是男孩便好,如果仍是女儿,肯定是得考虑送人养了,因为还要准备再生一个啊。这远近方圆几百公里,还从没听说谁家有生四个娃的,顶多就是三个,若生四个,保不准还真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咯。
谷二婶每日摸着肚子念佛,乞求观音菩萨保佑,然而菩萨不知去了何方远游,竟然毫不响应。
三女儿生下来还没来得及起名,便被歧山镇一户许姓的人家抱走了,那家的女主人不能生育,两家约好从此互不往来。谷二叔后来只打听得三女儿被起名叫许曼妹,长大后在街上一个裁缝店里学做裁缝。谷二叔曾偷偷上街去那裁缝店看过一眼,估摸着那个十七八岁模样,胖胖的、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便是自家三妹,眉眼间和二妹晴芳还有几分相似。谷二叔眼泛泪花,思量再三,最后也没敢走进店去。
这一切,他都不敢让谷二婶知道实情,做娘的甚至都不知道孩子被抱到哪里去了。实在被缠问得辛苦,谷二叔便哄她说:“孩子是被江那边的武穴商人抱走的,是当时做生意认识的,大家说好了不再联系,也是为了孩子好。领养三妹,是因为他家老婆没法生养,好歹都想收养一个,他家条件好,肯定不会亏待了三妹的。”
谷二婶从此有了心病,愁三妹有没有奶吃?有没有出湿疹?有没有种痘?有没有鞋穿?又愁她将来有没有学上?念书可会有出息?有时半夜呓语,伸着手悲戚大呼“三妹也——”吓得谷二叔一身冷汗。直到后来终于生下了儿子谷一鸣,谷二婶才逐渐淡了这忧思。
二妹晴芳从小聪慧勤快,凡事不劳父母操心。每日帮大姐煮饭,抓弟弟回来洗澡,这些都没人吩咐过,她一样样办得妥妥贴贴。功课也不赖,前几年读完技校以后,和同学一起被学校安排到了厦门一家电子厂打工,时常还给家里打钱回来。只一样教人操心,便是婚事,听说同村的罗鹏最近正在追晴芳。
要说女儿若真找个同村人处对象,本来是件天大的好事,哪个父母不怕女儿远嫁啊?豆儿远离了豆蔓,可连望也望不着啊,更别说关心、帮手了。嫁在家门口,等于是得了个上门女婿,别说大小事务可以关照,就是一日三餐你想看看她吃了什么,也容易得很。
可这罗鹏他妈妈,却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从不服软吃亏的主儿。邻里间有个什么争执,她明里暗里非得整赢不可,邻居们都不愿与她来往。
谷罗两家人相隔不远,共用水井和水塘,各家养的家畜也是周边乱窜,鸡毛蒜皮的事儿少不了发生。就在前几日,谷二婶才因为鸡乱吃食的事,又和罗鹏他妈大吵了一场。
谷二婶嘴拙,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又不是我叫它去吃你家的食……”嘴上吵不过人家,心里又想到自家二妹被她家罗鹏纠缠的事,更加气得不行。
之前谷二婶本就十分不情愿二妹和罗鹏处朋友,哪怕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谷二婶都觉得恼火。现在见他妈对自己仍是这样耍横,更是气血攻心。可是这事儿又没凭没据没有坐实,也不好拿出来说。
回到自家“砰”一声关上门,谷二婶便冲着谷二叔发开了脾气:“她不晓得她仔那点破事撒?全村人都晓得她仔追我二妹,她会不晓得?装你娘个屁啊!这样不给我好过,难道是我二妹主动送上门给他家吗?追我二妹的一大堆,是她的仔死皮赖脸去缠磨我二妹的好吧?鸡要吃食是我的错?是鸡吃了又不是我吃了她家的谷。一把谷几个钱哪?我养一个妹儿几多钱?这样不给我好过?”越说越气竟流起了眼泪:“二妹那死妹滴也不是个东西,死不听人说。叫她回来又不肯回来,街上那个朱孝明不好撒?人家去年还给她写过信,人家是公务员,长得又端正,为么事不要?有其母必有其子,罗鹏这东西准好不到哪去!”
谷二叔只顾低头抽烟,默不作声。“你个死佬儿,你死去跟二妹打电话说喽,叫她赶快回来我给她说人家!”二婶忿忿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不锈钢脸盆。“只晓得叫她回来,她在那里有工作,说回来就回来撒?你自己的妹嘀你不晓得她是么事人撒?”谷二叔没好气地回嘴道:“儿女自有儿女的路,你能保证你找的就一定好撒?”谷二婶不再言语了。
晓月的亲事订下以后,秦军便名正言顺成了村里的常客。从此隔三差五,只要村口传来摩托车“噗——噗——”的响声,不到两分钟,大伙儿就能看见晓月抓着两条辫子立在路口那儿张望了,秦军总骑着那辆破摩托车来带她出去兜风。这小子一年四季都穿着他那件军绿色的“导演背心”,戴一幅蛤蟆镜,一寸小平头用发胶喷得根根直立。
虽然那辆破旧的摩托车时常熄火,右边的后视镜还用电工胶带绑粽子一般缠了一大圈,但丝毫没有影响车上这两个年轻人的快乐和得瑟。
这一对俊男美女,一路“嘟——嘟——”地长按着喇叭,高声而热情地和熟识的乡邻们打着招呼。路过村口路边儿上的菜园子,常常能碰见刘老汉,老汉次次听到响声都专门抬起身来,扶着锄头等晓月叫他,完了便一脸满意地望着他俩远去的身影大声地喊:“年轻可真好嗳——”引得邻畔的七姑八婆们一阵善意地嘲讽:“喔是喔,您老也想再年轻一回啵?”“那是那是”“哈哈哈哈哈……”
两人骑着摩托,通常是带着秦军一早已准备好的饭盒,到长河边儿上的水湾里钓鱼。秦军除了有点小厨艺,钓鱼也算是行家里手,时常总有所获,自己却又不要,都是给晓月拿回家,或煮给父亲下酒,或送给乡邻亲友。
两人将摩托车停在公路边儿上,这里已经横七竖八停了不少电瓶车或摩托车,都是钓鱼的人停这儿的。有的甚至都没上锁,也不怕人偷走。
从公路走下河边,是陡峭的斜坡,秦军在前方走,东西都由他背着,边走边回身护着晓月,怕她失脚滑下堤去。沿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和白杨林,河边的野草高得能没过行人膝盖。用脚踩倒一片长草,散发出阵阵清新的草香,席地而座,便是一张天然的草垫子。
钓鱼的名堂比较多,有塘钓,有海钓、有野钓,有夜钓……各有各的讲究。野钓不比塘钓好“对鱼下饵”,塘钓只要摸清了鱼种,配对了饵料,看准了时机,几乎都是容易丰收的。这野钓就不太好整了,今天过趟儿的是白条,明天可能是鲤鱼;你算计着,这个钟点无风无浪、阳光明媚,正是鱼儿觅食的好时机吧?殊不知刚刚它们在上游已被人喂饱了。于是乎你常能看见有人带着大小不一的各种鱼竿,红绿不同的各式饵料,一守就是一整天,也不见得能有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