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裕亲王那刻,康熙的脚步顿住。
兄弟两个上次见面,就是圣驾南巡之前的元宵节藩宴。
这才两个月工夫,裕亲王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之前看着似乎四十来许人,如今跟花甲老人似的。
康熙记得清楚,昨日见恭亲王,只是消瘦,精神看着还好;裕亲王这里,却是连精气神都没有了。
裕亲王脸上有了黑斑,一只眼皮耷拉着,剩下一只眼睛也浑浊,人呆呆地看着屋顶。
康熙想到了在江南时见到的地方耆老,耄耋之寿的,才会有这样的暮气。
听到有人进来,裕亲王也没有望向来人。
如今已经是季春时节,外头桃李绽放,都可以换凉帽了。
屋子里却透着几分阴凉,空气中气味熏人,浓浓的药味里,还有尿骚味儿与熏香味儿。
混合起来,让人忍不住屏了呼吸。
康熙脸上带了怒气,回头望向保泰。
保泰吓得一激灵。
眼下不是训人的时候,康熙吐了口气,上前几步,道:“二哥……”
裕亲王这才转身,仔细看了来人两眼,身子才挣扎起来:“皇上……”
他说话无碍,身子却依旧不便利,挣扎着也只是半坐起来。
康熙上前,压住他的胳膊,道:“二哥不必起来。”
保泰跟在后头,这才醒过神来,忙亲自搬了椅子放在炕边,恭请康熙入座。
康熙坐了。
三位皇子上前给裕亲王请了安,在椅子后侍立。
康熙仔细看了裕亲王两眼,见他脸上干干净净,身上衣服看着也整齐,道:“朕不放心二哥,额涅昨儿也问了二哥。”
裕亲王不敢躺着,示意保泰扶自己坐起来,道:“奴才无能,奴才不孝……”
康熙宽慰道:“病去如抽丝,二哥不必心急,慢慢调理就是。”
裕亲王低头,望向自己的腰间。
躺着不怕,可是这不能自理,却是叫人懊恼。
谁不怕死?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这样的活着,对他来说也是煎熬。
可是保泰还年轻,支撑不起门户,他竟是连死都不敢死了。
裕亲王再抬头时,红了眼睛,看着康熙道:“奴才膝下只有这几个孽障,大的不成才,小的还没有种痘,不知道能不能站住……”
康熙听着这话不吉利,忙拦住,道:“正因如此,二哥才当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裕亲王面上带了哀色,道:“奴才五十一了……”
都说人到五十天过午。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
裕亲王晓得,自己的身体在迅速的衰败。
他不仅头发都白了,眉毛也都花白。
他现下都不敢照镜子。
康熙不爱听这话,道:“二哥想这些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不是已经见好了么?再行几个月的针,说不得就要大好了……”
裕亲王是顺治十年七月生人,比康熙大八个月。
想到这里,康熙很是难受。
似乎自己与死亡之间的屏障,也在慢慢减少。
真有黄泉世界么?
等到亲人相继凋零,都到了那头,是不是自己也要去了?
裕亲王也想到此处,晓得年岁也忌讳,不再说这个,只望向保泰,对康熙道:“保泰不成才,不堪大用,往后少不得要劳烦皇上多操心教导。”
康熙看了保泰一眼,目光落到南窗下的罗汉榻上。
这些日子,都是保泰在侍疾。
瞧着保泰眼下有些青色,隐隐地带了乏色,应该没有偷懒。
至于这屋子里的浊气……
久病之人的屋子,也不好挑剔那么多。
康熙就对裕亲王道:“二哥教出的孩子,差不了。”
裕亲王的视线望向康熙身后。
后头站着三阿哥、四阿哥与五阿哥。
三阿哥脸上带了笑,四阿哥蹙眉,五阿哥带了忧色。
裕亲王又看了眼保泰,保泰站在另一侧,跟三位皇子中间隔了半丈远。
这么多的皇子中,保泰交好的,能互为臂助的,只有八阿哥一人。
裕亲王道:“皇上的阿哥,也都各个成才,三阿哥才华横溢、汉官都夸的;四阿哥踏实勤勉,皇上交代的差事都办得好;五阿哥宽厚孝顺,是个好孩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八阿哥也不错,心性好,不务矜夸……”
康熙想着之前看到的消息,八阿哥差不多每旬都要过来探看裕亲王。
跟其他的皇子相比,确实是个孝顺的侄儿,裕亲王这里赞他,也在情理之中。
“各有各的短处,离成才还远些……”
康熙并没有顺着裕亲王的话夸奖八阿哥。
裕亲王心里叹了口气,露了羞愧,道:“奴才这回也是自作自受,念着子嗣,实在是太贪心了……”
康熙道:“什么都比不得二哥身体重要,这子嗣传承,让保泰他们兄弟操心去,明年大选,朕亲自给他们挑几个格格,二哥的孙子少不了……”
康熙看过脉案,晓得裕亲王的瘫痪没有什么转机。
剩下,就要看裕亲王自己的心气了。
要是有了心气,熬上十年八年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