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不想活了。他用镰刀割了脖子,因镰刀太钝,没有割到动脉,他的脖子流着血,没有他想像的喷血。脖子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他不想割第二镰刀了。既然下决心去死,何必要受这个罪呢,不如来个快的。他天才的大脑又突然生出了新死法,去北湾投水淹死。他从荆山顶上走向了北湾,脖子上流着血,剧烈地疼痛,使他不得不向左歪着脖子。因刚才镰刀砍了左边的脖子,当然左边的脖子疼,越来越疼。向左一歪,疼痛就差了,他歪着脖子走路,村中的荆山到村外的北湾只有一里的路,今夜,他感到平日这段一眨眼就走完的路却有无穷地长。
他走过了一条窄巷子,这条巷子是环水村最古老的巷子,也是最窄的巷子。这条巷子有几百年历史了,全是青石铺的,青石面已被岁月侵蚀得凹凸不平。在这初冬的深夜,走在这条古老的巷子里,只有狗吠声,没有人影。冬来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声音碰到两边的青砖墙上,起到了扩音哭的效果,冬来感到声音震耳。这条走了十多年的巷子,冬来却第一次在这半夜里走。巷子黑乎乎地,这个时段应该是人睡觉,鬼出没。不知道这巷子里是不是有鬼,冬来觉得有,许多鬼走来走去,鬼能看到人,人却看不到鬼,但冬来能感觉出来有鬼,前面是鬼,后面还是鬼,他感到身上格外的冷,这应该是鬼撞到身上了,爷爷以前给他讲鬼故事,说人遇见鬼时就会感到冷到骨髓。冬来就感到冷到骨髓。
冬来今晚不怕鬼,他马上就会成为鬼了,就和鬼是同类了,他这样一想就不怕了。但他走累了,也许是脖子上流了血的缘故,也许是晚饭没吃的缘故,他想,要先歇一歇,反正天亮还早,不着急,在天亮前一头扎进北湾里淹死就是了。他的尸体应该是太阳出来才会被发现的,冬季环水村的人起床都晚。
他被一个硬物绊了一下,碰疼了小腿骨,妈的,临死了还要再添一下疼。他突然想起碰他小腿骨的是一块大石阶,这是村里唯一一位进士的家,听老人说这家门口曾挂着一个进士牌,破四旧时烧了。进士是明朝的,进士做过一年官就归故里了。这个门阶最高,三层青石。冬来就坐在台阶上休息,他感到浑身无力,也许快死的人都无力吧。
他一坐下就感到迷糊,打盹,想睡,他不敢睡,一旦睡下,可能就睡到天亮了。他不能睡,他要死,死后就一直睡了。他咬了咬牙站进来,继续走。狗吠伴着他,也许还有鬼伴着他,他感到脸麻麻的疼,可能是让鬼碰着了。
他来到了北湾,扶着一颗粗大的柳树,一个月牙像一个金色的马蹄掌在静静的水里。环水村四个湾,北湾最大。他在这里凫水,多少个夏天,他在北湾呈英豪,他是凫水的好手,也是潜水的好手。他爱北湾,四周的柳树环绕着,在水里照着倩影。他在北湾钓过鱼,捞过虾,在柳树上捉过蝉,北湾留下了他童年多少笑声。小学全乡统一拉练考试,他写的一篇作文《我村的北湾》,被传遍了全乡,各个小学的老师纷纷读给学生们听,让学生们学习欣赏,他也因此出了一次名。想死在北湾,也是死得其所,比死在荆山更好。
别想了,快死吧。他这次不想脱衣服,多少次他都是赤条条地一跃入水,像一条鱼一样自由,这次不一样,不能脱衣服。在夏天时,脱光衣服从水里上来,可以再穿上衣服,而这次他就不上来了,需要别人把他弄上来。如果赤着身子,被人发现后捞上来,那会多么让人害羞啊!裆部的男人物件不能随便示人,即使死,也要保留脸面。他不知道为什么,死都不怕了,怎么还怕脸面?这事他想不明白,虽然他很聪明。
既然是死,还是一下扎进水里为好,虽然水凉了,结了薄冰,怕什么?死都不怕了,还怕水凉吗?也许凉水里人死得更快。他猛吸几口气,沿着湾的斜坡跑起来,他忍着疼伸直了脖子,他想好了,临到水边就猛地一跃,一头扎进水里。
他在家是老三,大哥是春天生的,叫春来。二哥是秋天生的,叫秋来。他是冬天生的,就自然叫了冬来。
冬来出生时,并没给家里带来多少欣喜。家里日子困难,吃不饱,爹娘并不希望再生一个孩子,可娘怀孕了,就生下来了,冬来瘦小的像个小猴子。冬来吃不饱,娘的奶水不足,冬来瘦得皮包骨头,他吃起奶来很猛,衔着娘的奶头猛吸,吸不着奶水,他哭,拼命地哭,好像吃不饱是件天大的委屈事。娘就煮了玉米面的粥给他喝,他喝起粥来竟把小肚子喝圆了。除了喝玉米粥,再就是吃地瓜,冬天里煮的地瓜软软地,甜甜地,大人吃多了都胃酸,冬来却吃得心满意足,吃饱了就笑。他咯咯地笑,有时给家里带来点快乐的感染力。爷爷、奶奶也有时逗逗他,大哥和二哥也有时逗逗他。爹和娘看着他那笑脸,听着他那笑声,也有时舒展开了眉毛。家就像连阴天,突然开了云缝,出了太阳。
冬来二岁才会走,邻居家的孩子一岁就会走了。家里人认为冬来这一生不会走了,只会在院子里爬。家里也没有钱给他找医生看看是怎么回事,就只能顺其自然,爹娘做好了养个瘫子的准备,可想不到冬来二岁多竟然会走了,开始是扶着墙走,后来又扶着筐走。别人帮他,他推开别人。没几天,他就会了独自走路。
冬来三岁才会说话。有人来家串门,他拉着别人的胳膊,指一指板凳,别人领会他的意思,就坐下。全村人都知道冬来是个哑巴,三岁时,村支书的儿子来宝拿着一块鸡屎,往冬来嘴里放。来宝11岁了,他欺负来宝不会说话,当着一群大人和孩子的面,嬉皮笑脸地说:“冬来,给你块糖吃。”冬来听说糖,瞪大了眼,来宝说:”张开嘴,给你糖。“冬来信以为真,张开嘴,来宝把一块准备好的鸡屎放进了冬来的嘴里,人们看到冬来咂了咂嘴,马上脸变了形,人们哈哈大笑。冬来反应过来,赶快往外吐出鸡屎。他一跺脚,指着来宝说:”操你娘。“一时,人群的笑声停了,众人都懵逼了,刚才是谁骂的?声音还这么响,是冬来?真的是冬来?哑巴会骂人?人们让冬来再骂,冬来不骂了,跑到来宝身边抱着来宝的大腿就咬了一口,来宝举拳就往冬来头上砸,只砸了一拳就被几个大人拉住手,劝开了。从此,冬来开始了说话。
冬来加快了步伐,跑到了水边,一跃而起,扑通一声,冬来的身体砸进了刚刚结冰的水里,树上的喜鹊惊得嘎嘎叫两声飞走了,水里那金黄的马蹄月在水里抖成了一团。在这北湾里,冬来无数次跳进水里,都是在夏天。天热水凉,身上马上就舒服了。冬天里跳水,冬来还是第一次,他想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冬来的天才是上学时表现出来的,他上一年级时,全国刚刚恢复高考,人们开始重视学习,冬来爷爷的地主成分也渐渐淡化了。冬来不用写作业,只是上课听一听,考试就名列前茅。上了初中,两个班一百四十多人,只有三个学生考上了高中,其中就有冬来。
冬来不爱说话,长得瘦小,常受同学的欺负。只有考完试,学校把成绩贴在学校的屋山墙上,冬来才享受到同学们佩服的目光。考上高中,冬来却不能去上。多少人想上考不上,冬来却考上不能上,令人扼腕叹息。冬来不能读高中,是因为家里穷,东借西凑也交不上学费,还有就是学校要求学生往食堂交面粉,学生才能吃到馒头,冬来家拿不出面粉。冬来家的麦子一产下来就卖了还钱,冬来家欠了人家的债。
冬来记事起,娘就到处借钱。有时舅舅来,娘去四邻借钱买一袋盐,买一瓶醋,绊个凉菜招待舅舅。
也不只是冬来家穷,那时候普遍穷,能吃饱饭的全村也不过几家。生产队时粮食产量低,社员一年劳动360多天,可就是粮食产量低。冬来上初中时,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劳动形式解体了,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手里,人们生产积极性高了,生产方式灵活了。天不亮就起床锄地,天热了就下地回家。田野里见不到劳动的人,更听不到生产队长吆喝,而田地里却不见草,只见禾苗呼呼地往上长。人们吃饱肚子了,爷爷也一病不起,死了。为了爷爷的病,家里借了不少钱。
冬来很为爷爷可惜,好日子来了,可爷爷却走了。家里发生了一系列事后,冬来又觉得爷爷的走也没什么遗憾的,因为日子总有些让人憋屈的事,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冬来进入了冰冷的水里,一种冰凉从头到脚,从皮到骨,有一种爽的感觉。浑身冰凉,脖子上的伤口也麻木了,不那么疼了。冬来的大脑突然清醒了,异常的清醒,他的衣服湿透了,一件破棉袄,一件秋裤,被水浸湿,像绳子一样绑着他的胳膊和腿,现在不想死恐怕也要死了,冰冷驱赶了他想死的念头,他此时只想快快上岸,他的手脚越来越麻木,他转身向岸边游,胳膊砸着薄薄的冰,他艰难地来到了岸边,一点点挪着身体爬上了岸,他无力地躺在倾斜的岸上,浑身冷,冷得哆嗦,他的眼闭着,体会着没死的感觉。他睁开眼,看到了满天的繁星,西斜的月牙,他感到天空异常美丽。他想到天上的任何一颗亮星,都比地球大得多,地球在宇宙中是多么渺小啊!人在地球上又是多么渺小啊!他突然珍惜起生命来,不能这样死,世界这么大,他要走出去看看。他连白浪城也没去过,就这样死去,岂不是太可惜了。还有,爹、娘受得苦太多了,自己这一走,他们就真得轻松了吗?我为什么就只能给他们累赘,就不能给他们生活的甜吗?
二哥秋来比冬来大五岁,大哥春来比冬来大十岁。大哥春来和二哥秋来都长得高大英俊,独有冬来长得瘦小。大哥春来22岁时,和环水村的七仙女家的老六谈上了对象,七仙女家因为七个女儿个个长得好而得名,七仙女的爹娘不同意,不愿让女儿嫁个穷家庭,可六仙女死活愿意。春来就领着六仙女投奔东北的一个远亲去了,七仙女的爹和七仙女的叔带人把冬来家砸了个稀巴烂,用石头把锅砸了个大窟窿。第二年,春来就和六仙女回来了,六仙女腆着大肚子,不到一个月就生了个胖小子。冬来的爹娘把家里的四间房让了出来,六仙女的爹娘这才默许了这个婚姻。
冬来的爹娘只好领着秋来和冬来借住在别人一个闲着的老屋里,冬来的爹借钱买了一头小毛驴和小驴车,日夜给别人拉脚,二年后,又自己烧土窑,烧出的砖一捏就碎,但还是用这样的砖又盖了四间房,又欠下了许多债务。这一年事真多!新房盖起来了,冬来考上高中但不能去上。爹赶驴车翻在了桥下,砸断了双腿。20岁的二哥秋来把村里一个傻女搞大了肚子,傻女的家人逼着二哥娶傻女,要不就告二哥强奸。全家人开会,二哥愿意娶傻女,二哥说:”人生最高的理想不就是娶上媳妇吗?娶了傻女也比打光棍强。“冬来的爹娘就又把新盖的房屋让给了秋来,和冬来搬到了生产队留下的二间放羊屋里,这二间屋被冬来的二伯”叫行“买下来了。躺在床上的爹看着沉思的冬来,说:”孩子,我知道你不能上高中憋屈,不过,你放心,我卖肾也给你娶上媳妇,和你大哥二哥一样成个家。“爹的话像刀一样扎在冬来的心上。
村子里跃进的死刺激了冬来,跃进家兄弟八个,跃进是老三,比冬来大三岁。跃进是他弟兄八个中最聪明的,与冬来很谈得来。聪明的人爱思索人生,跃进也是考上了高中因家庭贫穷没能去上。跃进多次谈起对生活的绝望,他有一天喝农药死了,冬来就想,自己身体瘦小,力气不足,在农村能干什么呢?他不愿过大哥二哥那样平庸的生活,自己更不愿意再给父母添累赘了,他如果再像大哥二哥一样娶个媳妇,爹娘还能到哪儿住呢?倒不如一死了结,给爹娘减轻负担。
冬来看着繁星,冷得越来越麻木,思维好像也被冻住了。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冬来,冬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是娘的声音,冬来想回答,但喊不出声音。突然,两只手抱住了冬来的头,冬来的娘找来了。冬来的娘用手电筒照到了荆山顶上带血的镰刀,她又顺着地上断断续续的血迹找到了北湾。他摸了摸冬来鼻子里还有气,她大哭了起来,边哭边骂:”冬来,你这个遭千杀的,你怎么这样糊涂啊!你怎么学跃进啊!你们这些读书好的孩子都是些傻子啊……“娘的哭声,唤暖了冬来的心,冬来的眼里也流出了泪水,他说:”娘,你放心,只要老天不收我,我不会自杀了。我要闯白浪城。“娘说:”只要你不走绝路,你闯黑浪城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