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宴后,宋小楼被人领着回到了毓秀宫。紫罗伺候她洗漱完毕,蹙眉道:“这皇宫里竟然这般冷!小姐正是受伤,受不得寒气,这房中却没有几个暖炉!”
宋小楼心下了然:“大抵是宸妃暗中特意关照过的。此事若是告到皇帝那里,他也不会相信,更不会因小事责罚宸妃,比起一个将军之女,显然是宸妃权势更盛。抱怨无用,紫罗,你去取些碎银,就说是孝敬嬷嬷的,让她们去取些暖炉来。”
“看来深宫之中的女人也不好过。小姐还是进宫的客人,都被如此对待。”紫罗叹了口气。宋小楼站在窗前,淡淡道:“是啊,有人从黄发垂髫到白发苍苍,都不得不待在这深宫之中,永无出头之日,与其说是皇宫,不如说是囚笼。”
两人一时无言。毓秀宫很大,平日里用作宴会的客房,此次竟只有宋小楼主仆二人住,不由得显得冷清了些。秋风渐冷,天空布满了乌云,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秋雨最是寒凉,不一会儿宋小楼就冷得哆嗦,伤口也越发有些疼,抱着暖炉坐在床上,喝了一碗药汤,这才好了些。
夜幕渐深。天空不断地炸响惊雷,宋小楼心中颇为烦躁,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眼看紫罗已经睡下,不好再喊醒她,宋小楼抱着暖炉,披了件衣服坐起身来。
忽地,宋小楼听到一声诡异的笑声——“哈哈哈,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会下地狱的!你们都会死的!”这声音凄绝悲怆,其中又诡异不已,让宋小楼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不由自主地想去看一看,现在已过子时,这里没什么人来,应该不会有事。万一有什么情况,风七和竹九也在暗处保护。
宋小楼抿了抿唇,终是裹紧了披风,撑开一把伞,打开房门寻找声音的来源。
一道闪电猛地劈下来。穿着单薄白衣,头发披散的女人在路上边走边笑,声音凄绝。不多时,几个太监已经追了上来,喊道:“太子妃,咱们回去吧!雨下得这么大,太子还在等您呢!”谁知,听到这句话,那女人突然像发疯一般,疯狂地跪在地上,用指甲在石板上刨着,裹杂着雨水和血痕。
“太子……太子已经死了!你们休想骗我!他死了!鬼啊,鬼啊!”那女人又哭又笑,在雨下不住地磕头,“求求你,放过他吧!舒儿愿意为了阿衡做任何事情,只求你留他一命,好不好?”她用头猛烈地撞击着青石板,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胴体。她抬起脸来,突然间茫然朝着宋小楼这边望过来。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秋雨之中,夜色如同白昼。尽管她此时已经癫狂,满身狼狈和血痕,但那张脸竟让宋小楼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只这一眼,再难忘怀。绝代倾城,却满身血污,如此疯癫,衣不蔽体。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对了,太子妃……他们喊她太子妃。当今皇上尚未立储,那么这个人是——
宋小楼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一步,感觉冷意侵入了骨髓。
是前朝太子妃。这么说,她口中所喊的阿衡,便是……前朝太子,萧衡。
一个人从夜色中走出来。他一身白衣,像极了那一抹刺眼的闪电。雨水肆意地打在他的身上,他丝毫未觉,而是缓缓地脱下外衣,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咚。”一声跪地。他跪在地上挪步,给她披上外衣,缓慢而坚定地抱紧那个女人,任凭她的指甲死死地掐入他的背部,任凭她发疯一般啃咬着他的手臂。
然后,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那女人的背部,语气轻柔,却又带着极力克制的哭腔:“娘,下雨了,我们回家吧。阿衡,他还在等你。”
“是你!你是谁?是你害死阿衡的,是你!你去死吧!”女人缓缓抬头,看清了来人指挥,她的情绪再次变得暴戾起来,她狂笑了一声,狠狠地扬起手。
“啪。”清脆的一声,狠狠地将男子的脸打出了五个手指印。一次扇完,她仍觉不够,然后狠狠地再扇一掌。打脸的声音在雨夜里清脆而又心惊。
白衣男子未动。雨水滴入他的眼,又缓缓流下,竟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直到女人声嘶力竭,打骂够了,他才用听不清情绪的声音道:“送她回去。”
宋小楼站在窗前,喃喃道:“是你……萧兰玦。”
恍然间,她伸出手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不知为何,她的心揪了起来。她曾经想过,前朝太子妃是如何带着萧兰玦和萧菁菁活下来的,但是,任何猜测都无法比拟今日这令人心惊的一幕。
出卖肉体,出卖尊严,失去所有,甚至,连生命也已放弃。尽管她还活着,宋小楼却看到了她眼中的灰败,那是属于死人的色彩,深宫如恶鬼,如地狱,将绝代佳人吞吃入骨,剥了那一副美人皮,还要毁了她的精神,彻底堕入地狱。
如果前太子妃的处境已经这样,那么萧兰玦,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秋日宴一见,他温润谦和,萧菁菁天真直率,如此两人,竟背负了这样的过去。
宋小楼的长叹了一口气,说不清对他是怎样一种怜惜。只是,在看到那身白衣一动不动地跪在雨里之时,她再也坐不住了。宋小楼撑着那把伞,快步朝着那边小跑过去。萧兰玦的全身已经湿透,宋小楼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撑着伞。
两人,一伞,一时静默无言。好一会儿,萧兰玦才漠然道:“我说了,不用管我。”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忽然抬头,眼中的死寂恢复了一丝光彩:“是你……”
“阿嚏。广陵王愿意淋雨不要紧,只是让我陪你一起淋雨,好像不大好呢。”宋小楼打了一个喷嚏,手中的伞差点被风掀翻。
萧兰玦的眸色一深,却见一双手已经伸了出来,皓腕如霜雪,指如削葱根。
宋小楼不等他答话,已是主动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使了一股力,将他拉起来。萧兰玦站起身,眼神深邃,微微抿唇道:“你都看见了?”
“是啊,难道广陵王想灭口吗?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这个人向来守口如瓶。”宋小楼正色,伸出五根手指:“要不然,我可以对天发誓。”
萧兰玦看她一脸严肃,终是无奈叹道:“罢了。”
他神色一缓,眸中已无绝望之色。宋小楼点点头,放开他的手,萧兰玦心志果然坚韧过人,比她想得坚强,宋小楼琢磨着再说点什么心灵鸡汤安慰他一下,想了想,轻柔而坚定地说道:“不如,我给你念首词吧。”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宋小楼缓缓念着,一边撑着伞,轻轻地拽着萧兰玦的袖子往前走。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闪电和雷声仍在继续,但总归是会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