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修复好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准确的说来是深秋。因为气温低的有点过分,人们也纷纷换上了厚一点的衣服。母亲还特意带着我到城里面的商店逛了一圈,她给我买下了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那是一件柔软而又带有着一股香气的再舒适不过的羽绒服了;她还给我买了一双网球鞋和一双看起来十分新颖的篮球鞋、三条颜色不一样的裤子。母亲总是在为我购置这些东西时显得格外周到和细心,她十分耐心的为我换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然后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端详着穿上新衣我,有时候我甚至被她瞅得脸都红了。
母亲用温和的声音跟着店员讨价还价,在那个时候她的谈话伸缩自如的就像是一根橡皮筋,最后她往往和那些熟悉的店员微笑着达成了默契的买卖。
“你知道吗?其实打折也省不了多少钱,我也不是很在乎打折省下的那些钱,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就要过得丰富一点。跟别人讨价还价也是一种非常刺激的谈判,在那时我们之间的交锋和彼此的你来我往所产生的火花有时候比两个国家的外交官之间的交锋和谈判都还要精彩。”母亲坐在车上时对我说。
“妈妈好棒。”我简单的回答了这一句之后就微笑起来,我看见母亲的脸投射在车旁边的镜子上,她似乎也在微笑着。
这时候田野早已不在金黄或者满是沉甸甸的稻谷麦子,远处的玉米坡地也早已显得光秃秃,整片田野光秃秃,只剩下被切割完之后的稻谷的根部。灰黑色的肥沃的土地一直向远处蔓延,最后消失在山脉的边际和消失在河流的岸处。眼前的这幅荒凉的景象引起了我的兴致,我觉得当初这片田地就是一处塞满了棉被的床,而现在这种片田野就好像是一片竹席,荒凉而又单调。偶尔会有一两只孤独的黑鸟缓慢的划过天空,一只乌鸦在不停地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的叫着。
母亲皱了一下眉,似乎她对那只乌鸦的叫唤声感到了厌恶。
“那是一只乌鸦。”我冷静的说。
“对的,那是一只不停在叫的乌鸦。”母亲冷淡的回答。
我坐在车上,母亲坐在车的前面,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行驶在路上。我透过模糊的车窗看见了外面的白云,那是大团大团的像是被洗过的云,湛蓝的天空蓝得几乎像被擦拭过一样,那一轮太阳渐渐地在山的另一边探出半个脑袋。
这时候我内心里面产生一种想哭的心情,一种像是一只毒蝎子般的悲哀不停的用它那如同毒蝎子的毒钩刺痛着我的心。我又一次流泪了,晶莹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流下。
“对不起。“母亲说道。
她正对着车子旁边的镜子看,而我那张哭泣的沮丧的脸同时映照在那张镜子里。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缓缓的说道,“真是抱歉没有让母亲您和哥哥,没有让桔子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开心起来。”
“这不是你的问题。”
“可这是我的职责,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过得更开心,可就眼前的情况看来,我似乎处理得很糟糕,实际上我感到十分无知且十分无助。很抱歉,我没有让任何人开心。”
“不不不,请不要那么说,我说过了,这不是你的问题。”
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她当时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件严肃的浅灰色西装,一件黑色的裤子配上涂成浅绿蓝色调的高跟鞋。大部分的日子里她都是这副打扮,这令她显得十分简练,身上时时刻刻透露出一股犀利的气质。
“金麦子啊!我可怜的又可爱的金麦子。”母亲叹气道,“我想'……”她欲言又止。
“母亲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我开口道。
“没什么。”母亲摇了摇脑袋说。
我以为我们会继续保持着沉默,我们的聊天谈话总是如此,说着说着,然后就莫名其妙的在中间断掉,两个人就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既忘了之前说过的话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延续接下来的话题。
但母亲却开口了,“我还是忘不了他。”
“我知道。”
“真是抱歉,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孩子的脸依旧会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的儿子总是习惯坐在我的对面吃饭,他喜欢吃我做的空心菜炒肉,喜欢我做的干豆炒肉,喜欢我做的酸笋炒肉,他喜欢喝我亲手制作的豆浆,豆腐。他那时还很年轻,不过才十二岁,不不不,应该是再过几天就要十三岁了,但他却永永远远地躺在一张散发着酒精味道的白色床被上,他死了啊!”母亲说到这里情绪略微有点激动,她的眼睛红肿起来,眼神里也满是沮丧和疲惫,更多的还是悲伤,但是她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母亲,你还有我呢。”我开口道,我希望母亲可以平稳一下情绪,毕竟现在她还开着车,如果不小心开车的话可是会出现大麻烦的。
“唉,”她叹了一口气,“念念又不忘,这就是一个母亲啊,我的眼泪几乎快哭光了,你知道吗?自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长得像他,你的鼻子,你的眉毛,你耳朵的颜色以及你那双大大的眼睛,你几乎就是他的复制品!也就是那时我决定要买下你。”
“谢谢母亲。”我回答。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有点不满,皱了一下眉头之后就又认认真真的开着车,那一张脸又有原来的温柔瞬间变得冰冷冰冷,冰冷的简直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我看不见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但我猜想她心中肯定感到十分郁怒。
车快速的行驶在公路上,尽管我和母亲曾一遍又一遍的行驶在这一段公路上,但我还是对沿途的风景感到陌生。我只模模糊糊的记得一些印象,我记得我们会穿越大片的田野,我们会路过山间,我们会从一片森林的边缘处经过,而且森林的边缘处还生长着一棵绿油油的像绿树香奶油蛋糕一般的银杏树。回忆有时候变成了不确切的东西,我们赐予了回忆太多美好,我们过滤掉所有的不开心沮丧难过痛哭的过往,将回忆奉为了我们过往人生的一切,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可是人们,这些活着的人们依旧对回忆有着异乎寻常的虔诚和热情,他们像是螃蟹一样狠狠地用自己的钳子抓住自以为美好的过去,死去的孩子,闹腾的孩子,那段灰暗的像是涂满了血迹和尸臭味的白布的日子,那些尖叫的不眠的日子,那些不安的同时充满着诡异的日子,他们通通忘记了这些磨难,忘记了这些悲伤,却只记得可爱孩子的笑脸,只记得甜蜜的聚会,以及那孩子一声又一声的叫唤。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人类的愚蠢和无可救药,他们偏执于过往,总是对于做过的事情追悔莫及,总是对死去的人念念不忘,总是美化过去的东西。可这不正是人吗,这就是人类啊!我的理智有时候将我排格在人类之外,这十分的残忍。我有时候缺乏感性,这对我来说十分的痛苦。人们陷入于苦难和回忆之中还常常不知不觉,而当我以审判者的角度来看着他们陷入各种痛苦中时,我却因为没有能够亲身体验或拥有这种痛苦而感到更大的痛苦。
人类相较于我这样的机器人而言所要面临东西似乎显得更复杂,时间会慢慢抚平他们的伤口,同时也会让他们渐渐的遗忘。可当他们真正的思念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遗忘掉呢?那个他们无法遗忘的人必将永远的站在他们心里面,他们的脑海里会闪过一幅一幅的图景,我猜想那幅图景就好像是我脑海里总是闪现的那个女人站在公路边的图景。记忆里的那个人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忘却,他们只会缩小再缩小,或者被某种东西所覆盖住。与其说这是遗忘,我猜想用淡却或者尘封来形容这种感觉会更加准确。那些人的脸,鼻子嘴巴眼睛耳朵头发,肢体都会渐渐的变得模糊,他们越变越模糊,直到最后成为了影子或者一团黑暗般的东西,可每个人的脑海里都的的确确的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并且他将永远存在。我们的回忆会不断的蔓延,我们会强化对于那个人的抽象思念而不在于聚集于具体的细节,我们自以为遗忘了,但是那个人那段回忆就好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样狠狠的刺入我们的大脑里,我们的脑袋在慢慢的渗血的同时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康复了。
而我这样的机器人,你只需要把我的回忆锁储藏在的芯片取出来,我就将忘记所有的东西,而且忘记得一干二净。不过我的肉体仍然会残留着往昔的一部分记忆,我将会像往常一样吃饭,先是习惯性的抽出手指头,习惯性的摸摸鼻子之后再吃饭。但相对而言,我的大部分记忆就这样被取了出去,而剩下的只是日以为常的习惯。
这种记忆方式看起来十分残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又十分的仁慈。
那美丽的新世界看起来十分的动人而又惊心动魄——这里有河湾这里有房子,这里有绿色的事物也有绿油油的草地,有一排又一排的整齐的西红柿架子,有一只黄狗和一只橘猫,有哥哥母亲,还有偶尔来这里探望的外婆,有美丽的女孩桔子,可在这平静而又看起来美好的生活里却隐藏着一股像是粘糊糊的鼻涕虫一般的悲伤。我总觉得在房子的某个角落,在花园在菜园在草地在河湾的某个地方飘荡着一个幽灵,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每个人都对那孩子抱以同情,母亲渴望得到孩子的爱,哥哥渴望和那个孩子继续玩耍,女孩渴望着和那个孩子进行着他们的伟大爱情计划,唯独我,时不时的渴望着那个孩子从人们心里真正的死掉。虽然他的肉体消失了,但是他的灵魂,他的死亡所带给每个人的痛苦和思念却在无数的日子里隐隐若现。
我感到十分的沮丧,甚至感到痛苦。
桔子时不时的还邀请我去河湾,而我也往往答应她。我们像往常一样来来回回的走在那条小路上,又一次走过沥青公路,又一次走过那片枫树林,然后拐个弯就可以看到远处的河弯。我们看着草地被风吹动,每个季节的草各不相同,春天时新鲜的草嫩的简直像是晶莹的翡翠,夏天的草儿慢慢的生长,它们在风的吹动下有歌有舞;到了秋天时草儿长的就比较繁盛了,而且颜色渐渐的灰暗下去,仿佛在等着衰老和死亡的那天真正到来;冬天时草地一片褐色,徒留一片悲伤,在落霜或者下雪的时候那片草地还会如同弯腰般垂下身子。或许从某个角度看来,这一片草地就是季节的舞台,春夏秋冬,草地模样个个不相同。桔子时不时着微笑,她那淡淡的微笑像玫瑰花一样美丽,同时又好像是一朵灿然的花火,每次看到她的微笑我的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可是她太悲伤了,她总是在自言自语,她不停的说着他们未来的计划,我不知道究竟要过多长时间这个桔子就会遗忘掉那个男孩——人们的生活总是要往前的,女孩会慢慢的长大,她会到更远的地方生活,学习,她也会渐渐的将男孩子和她的约定忘掉。但我想,死去的男孩造成的影响将会终身伴随着她。就这样,我们坐在黄昏的草地上,我们看着太阳一遍又一遍的消失在山脉的另一端,红色的或者橙色的阳光就这样将天空的云染成橘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