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凌荫管沈芙嘉叫白莲花,因为她的根扎着的地方比她们都要黑烂,没有几分高中生该有的天真烂漫。
六道身影离开得不留痕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林子。
两位老师每天离开的路径和学生们第一次来时相同,所有人上树,防护服调至黑『色』,只留王景煊和陆鸳躲在底下的粗树干后。
沈芙嘉给秦臻使了眼『色』,示意她注意观察其他方向,虽然这是从宿舍楼来空地最方便的路径,但未必老师们来时就一定走这条路。
秦臻了然,她转去了离众人远些的高树,一是避免人员密集导致被气息暴『露』;二是为了从其他视角观察这片森林。
两名刺客一左一右地伏在外围的树上,沈芙嘉居中,六人在林中埋伏了近两个小时,慕一颜手中端着弩.箭,她的掌心微微出汗,这种离经叛道偷袭老师的事情可是上学以来头一回,学生的本能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又一次默数完了七千秒,沈芙嘉按开了贴着下巴的通讯器,低声开口,“快到五点了,大家注意。最后报数:1。”
慕一颜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在长时间的寂静之下,沈芙嘉的声音稍微缓解了些紧张的情绪,“2。”
“3。”裴骜在她左前方二十米处的同一高度上,在这次行动中和慕一颜属同一小组,处在森林最外围的位置。
“4。”陆鸳靠近学生营地,侧身靠在树干后,距离两名刺客有十五米的水平距离。
“5。”王景煊在陆鸳十米左右的树旁,他手中空空如也,重剑士的气息本就强悍一些,他怕提前拿出武器会加强自己的存在感,暴『露』行踪。
“6。”最后一名是游离在外的秦臻,距离众人足有八十米,而目前九级上阶的秦臻有效『射』程为两百三十米。
人员确定完毕,最后的时间里,几人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作战计划,这份计划由沈芙嘉提出,陆鸳修改,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也算是谨慎周密。
几分钟后,裴骜率先发现了人影。
“来了!”
众人顿时屏气凝神,果然见远处有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四点五十分,何乾带着食物来了森林,食物被放在储物器中,沈芙嘉不确定他们的能力能不能打开这只储物器,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强行毁坏,暴力打开。
不过事后有赔偿的风险。
何乾步入森林时打了个哈欠,按照往届的惯例,估计还要有一两天这群小崽子们才能反应过来。
他们还得再陪着风餐『露』宿几天。
陆鸳的反应速度是最快的,来这里的第二天便猜出了一半,他们几个老师打赌,最后带队的十有八.九会是陆鸳。
何乾『揉』着困倦的双眼,四点不到他就起了床,当全国带队老师可是件苦差事,比带高考班累上好几倍,出差在外小半年,最后除了履历上多了两笔墨以外,半分钱都分不到。
也不知道训练的到底是学生还是他们这些老骨头。
想起未来的半年,何乾就忍不住叹气。
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看好的学生,六级下阶的刺客李老师最关注慕一颜和陆鸳,言老师最期待宓茶,他钟意的王景煊哪哪都好,就是太过忠厚,绝不可能带队造反。
正盘算着后续训练的何乾不知不觉已经走入了森林,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男人耸了耸鼻子,停在了原地。
风沙中有些许不对劲。
树上的沈芙嘉暗道不好,此时何乾距离最外围的慕一颜都还有整整三十米的距离,这时候如果他们出击,何乾往后退几米即可出了森林。
学生一旦离开森林,便将视作退出比赛。
怎么办……
何乾扭头环视,他方才隐约察觉了一道气息,难道那帮小崽子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不应该啊……闻校长的这套选拔方法就连他都不得不骂一句变态,第一次接触的学生往往需要花费一周左右,最快也得五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开窍。
男人抬起了头,正准备排查一下树上的情况,倏地前方传来了一阵树叶沙沙的摇晃声,紧接着一抹人影就从树上落了下来。
“谁!”何乾高喝一声,立即进入警戒状态。
埋伏的几人同时一惊,不知道是谁暴『露』了行踪,居然就这样大咧咧地跳了下来。
他们此时的体能状态极差,正面进攻很难赢得了何乾,只能选择暗杀偷袭,到底是谁这么耐不住『性』子,打『乱』了整场布局?
从树上落下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芙嘉。
下落之前,她将手中的若霜收回了储物器,又迅速将防护服调整了银白『色』。
她朝着何乾而去,空着双手走出了阴影。
“何老师,是我。”
何乾眯着眼睛,待看清来人后,微微一怔,“沈芙嘉?你在这里做什么?”
让他出现短暂愣怔的,不是因为来人只有一个女生,而是在昏暗的月光下,他看见了女生脸上通红的双眼和两道泪痕。
视力极佳的裴骜懵了,这是在做什么?沈芙嘉怎么哭了?他们还要不要提前行动?
沈芙嘉走出了埋伏点,她一步步地朝着何乾靠近,直到两人只剩下十米的距离。
“我有点不舒服,所以出来一个人静静。”她吸了吸鼻子,扯出了一抹憔悴的笑容,随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连忙抬手,慌张地抹了把脸,又往后退了两步,抬手遮掩『性』地顺了顺耳旁的头发。
可这个举动将脸上的灰尘和泪水搅成了一片,愈显狼狈。
随着沈芙嘉的出现,何乾愈加警惕,他一时无法判断沈芙嘉到底是真的出来静静,还是特地在这里等他。
“你在这里待了一晚上?”他试探『性』地发问。
“嗯,睡不着。”沈芙嘉红着眼眶点头,出口的声音沙哑咸涩,“看着生病的朋友,心里难受。”
她抬眸,泪眼扑朔地望着何乾的身后,“我有点想家,所以就在这里望望远方。”
何乾恍然大悟,晚上李老师回来时,确实跟他提过,宓茶和严煦病了。
一个宿舍里倒了两个,其中一个听说还和沈芙嘉有点特殊关系,也难怪她会半夜出来一个人哭。
小姑娘本是高高兴兴来参加训练的,可没想到现实却是这样,想家不足为奇,这里也的确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何乾稍稍收敛了两分戒备,朝前走了几步,到了沈芙嘉的身边。
“我听说了,宓茶和严煦的情况怎么样了?”
面对一群调皮捣蛋的学生时,他可以轻易硬起心肠;可在这样清冷的夜晚,当身形纤细的女孩子在他面前默默落泪时,他的情绪不自觉地便跟着软和了下来。
他毕竟是一名老师,而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敌人,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
沈芙嘉低着头,被油污凝结成绺的长发遮住了侧脸,只『露』出一对微微战栗的肩膀。
树上的慕一颜不忍心地闭了闭眼,多么眼熟的一幕,令她想起了自己学生时代的最低分是怎么来的。
如果在这里的是李老师而不是何乾,情况恐怕会有所不同。
可惜,站在这里的是何乾,一个和沈芙嘉从没接触过的男老师。
看着不停啜泣的沈芙嘉,壮实的重剑士有点手足无措,“你别哭,有话好好说,我们这个训练又不是强制参加的,实在受不了的话老师带你们回去。”
“那之前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沈芙嘉摇头,抽泣声愈发伤心,“我们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才拿到了全校第一,三年来就是为了这一场比赛,可是现在……现在408里倒下了两个……”
她咬着唇,哭得不能自己,“她们撑不到明天了,等天一亮我就和她们一起离开。”
“你不是还好好的吗,我带她们回去,你还是可以留下的。”何乾连忙劝道。
“不!”沈芙嘉哭着一口回绝,“我们是一个集体,她们不在了,这场比赛对我来说再没有任何意义!”
听了这番包含集体荣誉的回答,何乾一边欣慰一边头大,408要是离开了三个——尤其是宓茶,他真不知道闻校长最后要如何收尾。
“你真的决定了?”他有些犹豫,想要劝说沈芙嘉留下来,可这又违反了闻校长的规定,“就像你说的,你们为了全国大赛努力了三年,或许再撑一两天就成功了,不再坚持一下么?”
“不了。”沈芙嘉摇头,“比赛没有她们的身体重要。言老师要九点才会起来,正好何老师您在,您能不能帮我去扶一下她们?”
她挤出了两分尴尬的笑,这笑容心酸又悲哀,“我实在没有力气了,自己都站不太稳。”
“好吧。”既然是学生自己的意愿,他也不能强行制止,何乾心中叹了口气,“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嗯,谢谢你,老师。”沈芙嘉感激地颔首,左手掩着唇,小臂压着心脏——
那里跳动得极快。
层层泪光之下,那双美眸里一片颤动的冷静,热泪如同在死水上燃烧的火焰,她深吸了口气,压制住急促的呼吸。
幸好来的是何乾,如果是李老师,可不会这么容易上当。
没想到七级的重剑士觉察力都如此敏锐,刚一踏入森林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还是太小看他们的老师了。
计划被打『乱』,其他人想必一头雾水,好在这里行动中的秦臻和慕一颜与她还算是默契,纵使别人不知道她的用意,秦臻和慕一颜是知道的,这就足够了。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走沈芙嘉一边浅浅啜泣。
她口鼻中皆是沙土,干涸得嘴唇开裂见血。
沈芙嘉的体内从未这么缺过水过,寒风一过,她的眼球干得发痛,像是萎缩的海绵。
可她必须哭。
为了掩盖同伴的气息,她必须持续不断地制造声音吸引何乾的注意,喋喋不休的说话难免引起老师的怀疑,此时唯有哭声是最合情合理的声音。
听着身旁少女呜呜咽咽的哭声,何乾分外不自在,他绞尽脑汁只能尽可能想些安慰的话出来。
“你别太难过,比赛有的是,等你们进入锦大了,a类赛每学期都有,还是有机会的。”
“嗯,我知道。”沈芙嘉一边哭一边回答,“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连自己组里的法科都保护不了,以后进了部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那能做的可多了,凭你的等级和成绩,大部分部门你都可以去。”他准备给失落的小姑娘讲讲部队的事情,刚要开口,沈芙嘉倏地脚下一软,往自己身上歪了过来。
何乾下意识往旁边避开几步,顺带扶了她一把。
“啊,对不起老师。”沈芙嘉扶着何乾的手臂站稳,歉疚道,“我太久没吃东西了,脚有点不听使唤。”
“没事。”何乾摇头,本想松手,忽地旁边的树干后响起了脚步,他猛地转身,正要察看情况,左臂处沈芙嘉的手指骤然发力,扯住了他不放。
“你…”反应过来什么的何乾来不及张口,面前突然冒出了一双猩红的眼睛。
沈芙嘉的那一歪,正好将何乾推到了陆鸳藏身的树前。
何乾大骇,对上这双眼睛的刹那,一股强悍的力量如泰山般压住了他的全身,身体动弹不得。
八中的巫师对上毫无防备的七上重剑士,诅咒·停顿的时长从三秒缩减到了两秒,这个时间不长,可对于一场只欠东风的暗杀来说,足矣。
箭矢破空的声音呼啸而来。
一支雷箭、两道弩.箭,分别从右翼和后方三处凌空『射』来,全部对准了何乾的身体。
弩.箭率先刺入何乾的后背,即使裴骜和慕一颜避开了心脏,但整整五寸长的钢箭刺入了男人的身体,还不等何乾感知到疼痛,秦臻的雷箭便『射』中了他的右臂。
诅咒刚刚消失,强烈的电击又电得他浑身麻痹。
诅咒·麻痹的雾气接着弥漫在何乾身周,电击加上麻痹,使得他动作一滞。
趁着这个功夫,陆鸳对面的王景煊迅速窜至何乾背后,他胳膊死死勒住了何乾的脖子,如果是平常的何乾,对付一个王景煊绰绰有余,可惜现在他腹背受敌,刚抓住了王景煊的小臂,还没来得及发力,又是一支雷箭『射』在了他的左臂上,将左臂处的皮肤也电焦了一片。
王景煊额上布满了紧张和亢奋所渗出的汗,他咬着牙,直到感觉何乾全身绵软后,才稍稍松开了手臂。
刚一松开,被勒到缺氧昏『迷』的何乾便跌倒在了地上。
沈芙嘉一把扯下了何乾手腕上的储物表,抬眸看了几人一眼。
所有人都惊魂未定,望着地上昏死过去、双臂紫黑的老师,脸『色』都不禁有些发白。
平常大家都穿着防护服,以至于他们忘记了,他们所学的东西皆能要人『性』命。
“何、何老师他……”慕一颜颤巍巍地开腔,“他没事吧……”
沈芙嘉喘了口气,抹掉了脸上冰凉的泪水,那泪水里掺着冷汗,分不清孰少孰多,“皮肉伤而已,走,抬他去找言老师。”
她的声线平稳镇静,可攥着手表的指尖和所有人一样控制不住地颤栗。
在这一刻,看着地上昏厥过去的老师,沈芙嘉忽然脊背有些发冷,骨头打颤。
先前破局的一切运筹帷幄的自信悉数破碎。
预料中的兴奋、如释重负并没有出现,一股后怕反涌了起来。
他们伤了人,那个人是他们朝夕相处了三年的老师,是上一秒还在安慰她的好心人。
至此,沈芙嘉终于领会了闻校长不知道第几层的用意——
当学生亲手“弑”师之后,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他们不忍心下手?
这座森林教给了他们优胜劣汰、教给了他们团结、教给了他们勇气、毅力和人『性』、教他们跳出的桎梏……到了最后,还教给了他们心狠手辣与绝情。
沈芙嘉揩去了下巴上的汗珠,她没做任何剧烈运动,可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魔鬼训练,当真是魔鬼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