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们殷切的眼神令宓茶心中涌起了千般滋味,在用过午饭后,她便立刻牵着梦黎和墨听一起去了牧书堂和百花园。
尧国政变前,宓茶每次来这两个地方都能被孩子们围着嚷嚷,吵得像是一百只小羊围着她跺脚尖叫。
但自从她入住尧国王宫后,越到后面孩子们对她越陌生,她对这些面孔也越陌生。
这些年好了点,尧国走上了正轨,她的时间门充裕了,一有空就回谷里,可战争一起又忙了起来。
宓茶来时,牧书堂的小丫头们正在玩沙子,她们三三两两地蹲在地上,梦黎看见了自己认识的小伙伴,马上甩开宓茶跑了过去。
她和百里族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但在百里谷过了一次年后,便也成为了百里族的小丫头之一。
反倒是真正嫡系的墨听却怯生生地站在宓茶身旁,没有任何社交的打算。
陆鸳曾有一次打趣严煦,“他该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
严煦没有搭理她。
几名老师突然看见宓茶,顿时一惊,“族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这几声族长惊动了其他的小女孩,她们纷纷转头看向门口。
这一批的孩子正好是宓茶清闲时出生的,对宓茶还算熟悉,不想前几届那么拘束。
“奶奶!”“奶奶——”几个外向一些的女孩又惊又喜地朝宓茶奔去,宓茶弯下腰,笑眯眯地挨个摸了头。
宓茶被孩子们喜欢的主要原因,便是她从来不会空手来。
储物戒一闪,她双手顿时拎满了零食,高高举起,“看看奶奶都带了些什么来呀——”
一时间门,“给我给我”和“奶奶奶奶”这两个词语交叠出现,越来越多的小丫头朝宓茶跑去,其中还包括梦黎,唯独墨听惊恐地后退了几步。
眼看着宓茶就要淹没在孩子堆里,几名老师赶紧上前,帮她接过了手里的东西,一边让孩子们安静下来。
宓茶把东西交给老师们去分,孩子们便像是吸铁石下的铁粉一样,立即把她抛之脑后,被零食吸引到了老师身上。
空下来的宓茶哎呦了一声,对着一旁的园长笑叹道,“又没有少过她们,不知道的还以为饿了好几天呢。”
园长亦是一笑,“呦,那还是你小时候厉害点。”
宓茶笑容一僵,尴尬地眨了眨眼。
百里月低头掩了掩唇,能翻殿下旧账的人可不多了。
“孩子们都好吗?”宓茶立刻转移了话题,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
“您也看见了,好得不得了,一个个跟小马驹似的,怎么也静不下来。”园长陪着宓茶顺着走廊朝内部走去,观看廊壁上张贴摆放的画作、泥塑、剪纸等孩子们的手工作品。
宓茶没来的短时间门,走廊上的艺术品换了六七茬,都是她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在宓茶低头观赏的时候,园长问道,“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宓茶一叹,“马上就要攻打禹国了,我这次来是为了征兵。”
园长忽而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在宓茶察觉之前,她又问道,“那您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不约而同的,所有遇见宓茶的长辈都会问道这个问题。
“充其量不过三五天,”宓茶摇头,“又或许出了什么急事,当天就得走。”
她拿起了展台上的一只橡皮泥小杯子,干掉的橡皮泥上全是裂缝,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杯子。
宓茶侧过身赏玩杯子时,余光瞥见了转角露出的半个小脑袋。
她之前便感知到了有个孩子在跟着她,起先没有在意,以为是哪个内向的小丫头不好意思靠近,又对她好奇,所以在偷看。
但走着走着宓茶发现了不对劲,那小丫头的情绪波动里,比起好奇,更多的竟是警惕。
莫说这一届的孩子不可能没有见过她,纵使真的忘记了她的模样,才不到六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戒备心?
宓茶虽然回谷的次数不多,但每一届牧书堂和百花园的入学名册都至少看过一遍。
这一望,她立即认出了在转角偷看她的小姑娘是谁。
“折兰,”她放下小杯子,对她招手,柔声道,“想过来就过来吧。”
叫做折兰的丫头紧张地看了眼园长,见园长没有任何表示后,才小心翼翼地朝宓茶走去。
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宓茶便蹲下了身,和她保持齐平。
“怎么了,”她问,“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小姑娘站在她五米外不动了。
她双手捏着肚子前的衣摆,小声开口,“你、你又要来征兵?”
“折兰!”园长瞳孔一缩,立刻沉声道,“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
她虽在呵斥折兰,可目光却有些紧张地朝宓茶望去。
折兰被训得吓了一跳,急忙低下了头。
宓茶惊愕地看向园长,老园长是资历深厚的牧师,连她都是她带出来的,这么点小事,用得着那么严厉么?
折兰紧紧攥着衣服,正当宓茶打算安抚她时,她突然开口,飞快说道,“你还要打仗的话……能不能别征我妈妈…爸爸、爸爸都已经给你了!”
说罢,她立刻向后退去,眼中带着几分惊恐和后怕,仿佛下一刻宓茶就会杀了她。
宓茶一愣,园长快步上前挡在了她和折兰之间门。
她推了推折兰的小肩膀,“这都是大人的事,快回教室去!”
在园长的催促下,折兰一溜烟地跑了,连背影里都透出几分慌张。
宓茶没有拦她,她或许可以跟折兰说点什么,可又或许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她想了起来,折兰的爸爸在攻打夏国的时候牺牲了,尸骨无存。
可她现在还不知道掌事们划给她的那批牧师里,有没有折兰的妈妈。
她望向园长,园长和她一样,正望着折兰的背影。
精通教育的大人有很多话术去引导孩子,但在这件事上,她们有引导的必要么?
把折兰培养成一个乐意让亲人为利益牺牲、自己以后也乐意为大局、为利益牺牲的人,真的有必要么?
身为牧师,她们天生就该乐于奉献的,折兰的爸爸是为国牺牲,是光荣的烈士,她应该感到骄傲——
这才是正统的思想。
在折兰彻底离开后,园长转过身,冲着宓茶勉强一笑,“小孩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一会儿我会去和她聊聊的。”
宓茶摇头,“该向她道歉的是我,我去吧。”
“可是…”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宓茶一笑,带着微不可察的颓然,“她不恨我才是出了大问题。”
园长蹙眉,她望着宓茶,和望着折兰的眼神一般无二。
宓茶经不住这样的目光,她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双手,恍惚间门,她手掌里出现了折兰那双惊慌害怕的眼。
记得二十八岁第一次上战场时,她尚且会因生命的流逝而痛苦,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死亡麻木,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战争抱有了期待和喜悦。
在孩子们兴高采烈分零食的闹声中,宓茶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别人为她取的称号——
凛冬的牧师。
杀人的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