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府门前挤满了人。高墙大院,府门紧闭,门廊立柱傲然直耸,两侧的石狮威武作姿,像往常一样,齐府依然保持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威严,不同的是,齐府比往日多了一份不平静。
“这哀号阵阵的,不像是在练兵吧?”说话的人不太确定,疑问的看着旁边的人说道。是的,虽然隔着一扇厚厚的府门,院子内金属交砸的金属声还是清晰可辨,还有不时响起的的嘶吼声,不难猜到里面是多么热闹的一番景象。兵部尚书被贬到广德地面,刚一到地方就大肆招募兵勇,若是领了旨意替皇上做事,为什么皇上要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一个罪臣,若不是替皇上做事,那难道说……这深宅大院的齐府,还真是让人看不透啊。听着门内嘈杂的嘶吼声,门外看热闹的人们也只能猜测:“是吧,应该是齐老爷在练兵吧。”
“练兵?齐老爷那么大的官,怎么会来咱们广德练兵?”
“你们还不知道吧,灵璧一战,朝廷的兵马损失殆尽,大将军平安受伤俘虏,叛军大举进犯,直逼扬州了。现在扬州的形势,唉,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啊,若是这最后一道关隘也破了,京师可就直接暴露在叛军的眼皮子底下了。只可惜,朝廷现在兵力严重不足,听说好多地方都在募兵,我看这江山可能要,唉……”
“我听说这齐尚书早就顺了燕王了,练了兵恐怕也是叛军吧。”
“你怎么知道的,这话可不敢乱说啊!”
“我怎么敢乱说?听说燕王在朝廷布满了内线,咱就说这李景隆,那和燕王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交情,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让他去对付燕王,果然不出所料,这才多长时间,六十万大军说败就败了。以燕王手眼通天的本事,很难说齐尚书不是他的人,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兵合一处,江山才算是真的要岌岌可危了呢。”
“不会吧,齐尚书可是当今皇上的老师,先帝的托孤重臣,竟然也投靠了燕王?”
“那有什么奇怪,燕王还是当今皇上的叔叔呢。”
“满口胡言,当初建议削藩的就是这个齐尚书,建议第一个拿燕王开刀的也是这个齐尚书,怎么可能会反过头来投靠燕王,募兵必是为了进京勤王。”
门外,大家议论着,争吵着,浑然不知门内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齐府的府兵们手中各执刀戟,将中间一人团团围住,一声声呐喊,接着却是一声声惨叫,车轮战进行了一炷香的功夫,齐府的院子躺满了断臂残肢,而中间的这个人连头发都没有伤到一根,十分遗憾,他并没有头发,更准确的说,他是个和尚,不过,他手里拿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杀人剑,十步杀一人,百步不留行。
那个为首的方脸护卫,使一杆长枪,趁和尚露出后背时一个鱼龙出海跳了出来,他心说,你漏这个破绽给爷爷,就别怪爷爷手黑了。长枪荡出一阵枪花,哧溜溜直取和尚左肩胛骨,那和尚好像身后长了眼睛,反手一剑,只一声铮地剑枪轰鸣,张护院的枪脱手而飞,再看他那虎口,一片血肉模糊。即便是护卫长,差距也是如此悬殊,和尚没有半分犹豫,长剑一挥,在张护卫的脖子上盛开了一朵殷红的血雾,张护卫不太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然后直直躺了下去。
不得不说,齐府的府兵都保持了齐尚书的一贯风格,宁死不屈,然后在和尚的从容挥剑下,纷纷身首异处,无一人求饶。和尚踏步向前走去,再也没有人阻止他了,就在刚才还人声喧闹的院子,现在安静极了。
他朝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做了个调皮的表情:“嘘!”他喜欢安静。当年太祖远征云南,他全家死于战乱,十一岁就成了儿童战俘,战战兢兢开始了随军征战的生活,记忆里他从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温暖,军营里充斥的只有冰冷和欺凌,他开始还觉得怕,觉得恐慌,好在他很快就习惯了,他知道了强者为尊,他开始习惯血的腥味,习惯了刀锋入骨的快感,习惯那厮杀后尸横遍野的战场,就像现在,静悄悄的,多好!
这是最后一间屋子,相信齐德无处可躲了,门有些老旧,推开它的时候吱吱作响,阳光有些淡,拉长了的和尚的影子印在地上,直接抵到了墙根,抬头看时,齐德正端坐在正对着门的椅子上。
从门外一声声的哀嚎中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但是他依然镇定,他坚信他的选择没有错,即使今天一败涂地他也不曾后悔,看着来人,他眼神半凛着,语气不失威严,问道:“你是何人?”
和尚生的眉清目秀,面色白皙,这张脸实在容易给人好感,此时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好似面对着老朋友一般看不出丝毫杀意,如果不是他的剑在滴血的话。他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大人叫我三宝好了。”
三宝和尚,呵呵,东昌决战之时,叛军轻敌冒进被盛庸包围,燕王已是九死一生之时,就是这个三宝和尚,保着燕王在强弓硬弩下毫发无伤,乱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地,连斩朝廷七员大将后全身而退,而后才有朱能长驱直入撕开缺口掩护燕王撤退,仅此一战这个三宝和尚就已经天下扬名,今天燕王竟派他来刺杀我,还真是瞧得起我。想到这,齐德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道:
“因何而来?!”
“受燕王之命,靖国难,清君侧。”
齐德大笑三声,拍案怒曰:“笑话,我倒成了逆臣,自先帝临危托重,五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唯恐托付不效,虽无尺寸之功,自以为无愧于心。是非忠奸,但有皇上圣裁,奸贼逆党,姑妄断之?”
三宝和尚不再想多说,只把檄文读了起来:
“皇考太祖高皇帝,身被疮痍,艰难百战,万死一生,然后定天下,成帝业。为磐石之安,夙夜图治,兢兢业业,未尝自宁。
不幸皇考宾天,新主嗣承大宝,齐德、黄子澄辈不能秉道德以辅圣治、循法礼以沥清明,而蓄藏祸心,肆行凶忒,假皇权之威,奋豺虎之毒,削王爵,夺国土,转徙流离,行路矜恻,柏尤可悯,阖室自焚,父母先祖,胡宁忍此?
《祖训》有云: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今少主为奸臣所蔽,上书陈情,恐不见答,惟统兵清君侧之恶,扶国家于既坏,安宗社于垂亡,吾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宗庙、神明,昭鉴予心。”
齐德怒骂道:“厚颜无耻!无论你们如何巧言修饰,都改变不了燕王篡位这一事实,等我到了地下见了太祖皇帝,我要把朱棣的罪状一五一十讲给他老人家听,我要让太祖皇帝知道知道,他这个好儿子朱棣是如何谋朝篡位,如何杀害忠良的。”
和尚头微微低着,略带遗憾施礼说:“还请齐大人上路。”
齐德朝天参拜:“陛下,臣唯以一腔热血……”
“噗”!只一剑,直透咽喉。
门外大家还在议论着,争论着,不知什么时候,门里的动静停了下来,大家静静听了一会儿,不由得都面面相觑:“哎,你们听,没动静了。”
一个胆子大的,谨慎地朝门口走近了两步,大家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透着门缝使劲的朝里边望,可是门缝太窄了,大家都想要第一时间看清楚,不由得有些推搡,前面的人被推了个趔趄,门竟然没锁,不小心被猛的推开了,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所有人。
捕役们赶到的时候,凶手早已离去多时,据言,齐家男女老少,家丁奴仆一干人等悉数被杀,现场惨状种种,俨如地狱,消息一出,各地募兵抗燕的官员俱是心头一惊。
燕京,庆寿寺。
一名和尚从外边匆匆回来,进屋拜见师父:“师父,弟子回来了。”
师父正坐在蒲团上打坐,手里的念珠油光可鉴,半天,师父点点头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和尚点点头回答道:“恩,都按照师父吩咐的,已经办好了。”
师父的语气有些重:“那个六岁的孩子,你真的下得去手吗?”
和尚一听,脸色刹时惨白,惶恐的跪在了地上:“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马上回去……”
师父又扣动了一颗念珠,淡淡地说道:“不必了,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和尚还想解释:“师父,我……”
师父没有让他说下去,只是说:“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和尚忐忑地从师父房门退了出来,轻声掩上了门,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时才发现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晚上,躺在床上,和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那双眼睛。当他的剑刺穿了齐尚书的喉咙,鲜血马上像喷雾一样溅在脸上,热热的,腥腥的,但他没时间管这些,因为他发现,就在齐尚书倒下的时候,暗阁里似乎有些动静,很微弱,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他翻身上墙,用剑把暗阁的门撬开个缝,里面是个不大的孩子。那双眼睛,恐惧,愤怒,仇恨,无助,到底是哪一种,他说不上来,他忘不了那双眼睛,因为他曾经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他把暗阁悄悄关闭,翻身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