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这顾府君年纪轻轻倒是把进两步退一步的戏法耍得这般精湛,比那榆木脑袋苏龠可要好打交道多了。
随后便与顾柯一同走出祠堂,向族人宣布误会解除了,皆是那早年被驱逐的家生子刘汉元假借刘氏名义闯出的偌大祸事,幸得苏州监军使刘中官与嘉兴巡盐副使顾府君通力合作,才还了刘氏一个清白。
顾柯也借坡下驴告罪说是信报不实,险些害了忠良之家,便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在经历了如此漫长,血腥而惊险的重九日后,顾柯终于在华亭县彻底打开局面,可以大展身手,尽施所学了。
想到此处,他由不得有些春风得意,快活得像是几年前在长安初登科时一样,快马加鞭向着徐浦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此时天刚微亮,徐逸微眯着眼,迎着绛色地平线看去,全甲在身的顾柯如同披上了一层朱紫光晕般耀眼,他一时竟有些恍惚地呢喃了两句:
“使相......”
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嘴里仿佛含着一块融化的铅,苦涩而灼人。
而一旁的刘苌则更是露出了怀念的神情,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在淮上与官兵鏖战的峥嵘岁月,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顾府君纵马驰骋时的恣意情态,与其说是名儒士,倒不如说更像给他留下那梦魇般印象的沙陀飞虎子。
顾柯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下正陷入回忆中不可自拔,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到湖畔的那艘画舫中去了。
......
苏龠替吴中岳解开了绳索,取下了口塞,随即也不看他挣扎着起身的样子,拿着柄木如意走到先前吴中岳倚靠的画舫栏杆处,沉默片刻,猛地将木如意折断,狠狠扔到了湖中。
“咚”
一阵沉闷的入水声后,苏龠脸色铁青地扭过头来正欲说些什么,不想吴中岳竟率先朝他发难了:
“你为何要信那顾柯?
明明说好了,借你族兄苏宏韬之手将那案卷呈至曹公案前,那刘氏助刘忠爱侵吞漕运之事板上钉钉,某可是舍却了命......”
“华崧”
苏龠冷酷地打断他说:
“不论某信那顾柯与否,你都难逃一死,如今这般作态,是觉得自己连洗清身后名的机会都丢了,所以歇斯底里了吗?”
吴中岳被点明了心思也不丧气,他有些苍凉地笑了笑说:
“黄钟兄,某追随你宦游六载,未曾得过半分好处,也未曾与你讨要一斗米粮,一时糊涂起了歹念,也落得妻离子散,秋后问斩的下场。
吾自凿壁偷学得圣贤教诲以来三十载,举目所见这世道是越来越坏,农夫贪诈,僧众破戒,宦官弄权,使相倡乱,牙兵骄横,全无一人如古圣先贤之言。
某越是循规蹈矩,越是困顿,一朝放肆,却得了万般好处,那往日里阻某碍某与某为敌者全然不再,甚至还成了某为恶的助力。
然而某费了百般心思夺来的钱财,却已无妻子可享。
如今方才有几分懂了太史公幽愤之语‘余甚惑矣,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言语之间颇有些愤愤不平。
苏龠却认真地打量了番自己曾经的助手,却同样借了太史公的话回复道: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华崧你追随我多年,到底还是为了借某之势扬名,某虽家贫,岂有不扶危济困之理?
你从不与某言明家中困窘情状,不过是一面畏惧某会看轻了你,不再提携于你,一面也存了给自己改换门庭找好借口的心思。
只可惜你未能等来在贵人面前晋身的机会便穷困潦倒被逼铤而走险。
靠告密向刘忠爱表忠心却不得信任,见刘氏并非真心扶持自己,而那顾柯与曹公有所勾连还与某交好,你又转头与某坦诚自己所行恶事,愿以自身性命博一个身后名好让族中后辈能得几分便利,当真是好名如命,却落得这般下场。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华崧,你终究还是走得太远,想得太远了,你如此野心在华亭一县如何能安放得下?
而你却并无东西能换得其他贵人青睐,便只得投吾所好,尽力维持清廉正直的样貌,把自己的野心寄托在某身上,想借某来实现你自己匡正天下的抱负。
可某从未想过要凭自己一人匡正天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某为官十载,能令几县百姓得一岁安乐,某便知足。
你与那顾柯,方才是一路人,只不过他能与贵人交换的东西,可比你要多得多了。”
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吴中岳在此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脑中仿佛走马灯般闪过了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苏龠邀请他一同离开家乡砀山前往江东的情景。
那时他踌躇满志,一心想着博得大名,却未曾想过自己出仕时的志向是否太过空洞浮夸,甚至并非他自以为的那样光明正大,而今回想起来颇多可笑之处,却早已无人诉说。
自己在华亭多年的呕心沥血,因得一朝行差踏错,最终只能换得刀笔判吏笔下的刑罚,当真是报应不爽,如此看来,老天还是颇为公道。
吴中岳有些自嘲地想着,他闭上眼,不再看眼前升起的朝阳,开始等待自己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