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县城外,凤翔军营地。
朱秀的营帐就在中军大帐旁,近的让他怀疑,夜里发出类似电钻呼噜声的,就是焦继勋本人。
刚踏出帐篷一步,朱秀就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兵士拦住,凶狠的面貌,浓重的关中口音,让朱秀知道只要他再敢往前伸腿,面前的两个大汉就要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摊手、咧嘴露出人畜无害的和善笑容,朱秀老老实实后退一步,就站在帐帘前,看着焦继勋在一众兵将的簇拥下回营。
营地另一边,堆放小山般的盐包,用拆开的帐篷遮挡住,底下垫了干柴,洒满白灰,防潮防湿。
这些盐自然是从阳晋川拉来的。
焦继勋放史灵雁、裴缙等人回城,将朱秀拘押,十多日以来不闻不问。
凤翔军也没闲着,大车小车,马匹、骡子、驴,人肩挑手扛,但凡用得上的,全都往盐厂招呼,瞧架势想把那九万多斤囤盐搬空。
朱秀对此只能微笑面对,实则心头滴血,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亲切问候焦继勋十八辈祖宗。
焦继勋命令凤翔军疯狂抢掠囤盐,还惹来许兴思抗议,两人在中军大帐争吵一番,不欢而散。
朱秀能猜到他的心思。
河中军还没传来消息,也不知彰义军派去缴纳的投名状,李守贞会不会理会。
万一李守贞当真要横插一脚,盐厂最终归属可就不好说了。
先将能拿到手的利益紧紧搂住再说。
许兴思当然也想搂,可惜他势单力薄,手下又无兵马,想指使薛家的牙外兵帮忙,可薛家也没这个胆量,在凤翔军嘴里抢肉吃。
许兴思只能悲愤无助地干瞪眼。
焦继勋分出一半兵马,先将五万斤盐运到鹑觚县,等返回岐州路过鹑觚时一并带走。
他对安定县围而不攻,耐心等候长安消息,就是想耗空城中存粮,逼迫朱秀不得不做出进一步妥协。
朱秀心里也着急,按照他的推算,县城囤粮顶多还能支撑十天....
焦继勋脚步一顿,朝不远处望去,正好与朱秀的目光相遇。
对身边卫士吩咐几句,焦继勋掀开帐帘入内。
卫士得令,径直朝朱秀走去。
“帅爷请朱少郎帐内说话。”
朱秀颔首,整理衣冠,随卫士前往中军大帐。
“坐吧。”焦继勋瞥他一眼,淡淡道。
“谢焦帅赐座!”朱秀朗声回答,神情自若地搬了个小马扎坐下。
焦继勋斜倚身子,冷笑道:“你倒是在本帅这里住的安逸自在。”
朱秀摇晃着不剩几根鸡毛的扇子,笑道:“凤翔军伙食不错,有酒有肉,日子的确安逸。要是焦帅再让我每日外出,在大营里散散步,那可就太好了。”
焦继勋双目含怒,冷喝:“狂妄小儿,你当真以为本帅不敢杀你?”
朱秀摇头道:“在下小命只在焦帅一念之间,但试问,焦帅杀我有何好处?杀了我,你也得不到盐厂,就算得到,你也琢磨不出石盐脱毒法。
许都使倒有可能从京兆盐监里,找到懂得石盐脱毒法皮毛的老盐工,但如此一来,盐厂利益就得分出至少一半。
请问焦帅,你甘心吗?”
朱秀对焦继勋目瞳里射出的骇人厉芒视若无睹,摇动光秃秃的鸡毛扇,淡淡道:
“焦帅想多占甚至全占盐厂利益,唯一的办法就是率兵攻入安定县,将史节帅和彰义军文武官员杀个干干净净,联手王峻向朝廷推荐薛家接任节度使,再从我嘴里得到石盐脱毒法的全套工艺流程。
如此一来,薛家成为凤翔军和王峻的傀儡,盐厂利益自然由焦帅来主掌。”
朱秀话音一顿,笑道:“可高收益同样意味着高风险。第一,三千凤翔军要死伤多少,才能拿下安定县城?第二,如此大动静,朝廷不可能不过问,御史言官质问起来,焦帅要如何回答?第三,焦帅主政一方素有贤名,若是悍然攻打安定县城,造成大量百姓伤亡,传出去,焦帅名望必定受损。”
朱秀叹口气摇摇头:“冲锋在前、损兵折将的可是焦帅,担风险干系的也是焦帅,就算最后拿下盐厂,也不可能独吞盐利。到时候王峻以京兆盐铁转运使的身份,下令让盐厂纳入盐监管辖,焦帅若是拒绝,岂不是私吞盐利与朝廷作对?
若是接受,你觉得最后凤翔军能拿到手的,又有多少?总之,焦帅这一趟可算是被薛家和许兴思拖入火坑,当了枪使!我可真替焦帅感到不值呀~”
朱秀咂咂嘴,一脸唏嘘。
焦继勋脸色由青转红又转白,杀气腾腾地紧盯朱秀:“那依你之见,本帅该如何脱身?”
朱秀正色道:“当然是见好就收!焦帅已经运走了五万多斤盐,不枉费跑这一趟,差不多得了!”
焦继勋气笑了,他率领三千兵马从岐州赶来,区区五万斤盐就想把他打发?
焦继勋冷冷道:“想让本帅退兵也可以,你答应李守贞的条件,本帅也要一份!”
“不可能!”
朱秀想都不想,断然拒绝,两手一摊两腿一蹬,闭上眼硬挺着脖子:“请焦帅现在就斩了我!来!马上!~”
不等焦继勋发飙,朱秀又睁开眼缝,正经八百地道:“对了焦帅,斩了我以后,切记把我的尸身藏好,最好一把火烧了。免得将来我干哥哥柴荣柴牙帅、干大爷郭威郭枢密找你麻烦。”
说完,朱秀四仰八叉躺倒。
焦继勋怒而拍案,牙齿咬得咯咯响。
朱秀眯眼偷瞟,嘴角偷笑。
许诺给李守贞的优厚条件,都是些空头支票。
等李守贞一反,这些条件自然不作数。
可焦继勋和凤翔军不同,一旦答应,焦继勋势必逼他立下字据,将来官司打到开封,彰义军也不占理。
再说凤翔军离的近,到时候朱秀耍赖,焦继勋三天两头找他麻烦也烦得很。
焦继勋正要叱骂,一名凤翔军将入帐禀报:“启禀帅爷,安定县城门打开,有一支兵马出城列阵,打出彰义军旗号。有快马来报,说是史匡威请焦帅阵前会面。”
焦继勋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道:“点起五百兵马,随本帅前去会会史匡威,其余各指挥、各都坚守营寨,不得轻举妄动!”
朱秀赶忙爬起身,老史率军出城了?
“把这小子捆了,拴在本帅座驾后。”焦继勋一指朱秀,没好气地冷喝。
“诶诶~~”不等朱秀反抗,两名亲卫扑上前将朱秀捆个结实,一团又酸又臭的破布头粗鲁地塞进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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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门前,数百个彰义牙军兵士列队齐整,史匡威披一件黑色大氅,坐在肩舆上,他的左右分别站着魏虎和史向文,犹如两尊护驾黑面金刚。
其后还有一人,正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回的毕镇海。
史匡威面容憔悴,眼眶凹陷,面皮发青,嘴唇还有些泛白,一场伤病,让他气血大亏。
远远瞧见凤翔军营门大开,一队骑军奔腾而来,卷起沙尘滚滚。
史匡威努力撑起身子,双眼微眯,在那一片沙尘间寻找朱秀身影。
只见凤翔军帅旗下,焦继勋高坐马背,马蹄轻快溜达,身后用麻绳拴着一人,正撒开腿努力奔跑,踉踉跄跄的,好几次差点跌倒。
史匡威松了口气,咧咧干裂的嘴唇,朱秀那小子跑得还挺快,模样狼狈了些,但应该没有遭到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