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酒肆棚子下,靠里边几张桌子,被朱秀和柴荣一行人包下。
朱秀和柴荣单独坐一桌,王朴和何徽坐在靠外一张桌子旁,胡广岳和其他亲兵分坐两桌。
朱秀和柴荣没喝酒,店家端来两碗粗茶,将就着喝。
瞥了眼何徽,正好何徽也斜眼看他,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做理会。
朱秀暗暗警惕,何徽这狗东西看来混得不错,竟然能得到柴荣信赖,连私自离开辖境这种事也带上他。
柴荣看出朱秀心中所想笑道:“何徽颇有能力,练兵治军很有一套,我麾下正需要这种知兵之人。他对我也颇为忠心,你们之间的恩怨,往后一笔勾销,无需放在心上。”
朱秀笑了笑:“既是君侯吩咐,朱秀自当遵从。”
柴荣看着他,真诚道:“我还是希望,你我之间能像以前那样相处,兄弟手足,意气相投,彼此交心。”
朱秀拱手道:“兄长之言,正是小弟所想。往后在公,兄长贵为君侯,小弟当执臣下礼节。
在私,兄长依然是小弟异父异母的亲大哥!”
柴荣怔了怔,抚掌大笑,笑声洪亮豪迈。
酒肆客人纷纷扭头看来,不知道这汉子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谈笑了一阵,柴荣收敛笑容,正色道:“听闻是武德司一路指点,你们才找到这里来?”
朱秀苦笑道:“宋州李万超连夜上门催我改道北行,生怕我路上耽误,和兄长错过。
官家授我澶州巡检使,挂御史衔,巡抚澶州,其中用意,兄长难道猜不透?”
柴荣沉默了一会,苦笑道:“父皇知道我私自南下,特地派你来半路拦截,劝我回澶州,安抚我莫要焦躁。”
“不错,官家正是此意。”朱秀点点头,“那么兄长为何冒险私自离开辖地?”
柴荣目童流露隐忧:“父皇命德妃董氏甄选采女二十七人,进献宫闱。半年以来,已有十六人进封御女,其中九人进封宝林,当中又有四人最得父皇宠爱,进封为美人....
照此情形,最迟明年,后宫之内将会再多一位嫔妾,便是进封四夫人也不无可能。”
朱秀挠挠头:“官家正值壮年,广纳后宫也不足为奇....”
柴荣低叹道:“皇家能够开枝散叶自然是幸事,可父皇以往绝非好女色之人,如今种种作为,个中原因,只怕是....只怕是....”
这种事再议论下去就犯忌讳了,朱秀也不敢用嘴说,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写下一个“嫡”字。
柴荣满脸苦笑,点点头。
郭大爷忙着广开后宫,无非是想再生几个儿子。
再往深处想,用嫡子继任皇位,承祧大周江山也不是没可能。
这才是柴荣紧张不安的原因。
为此甚至不惜冒着被郭威严惩的风险,也要私自南下,抢在朱秀进入开封城之前见他一面。
柴荣心中的苦闷、忧虑、惶恐,除了朱秀,不知道还能向谁诉说。
也只有朱秀,或许能给出最为中肯的建议。
朱秀头疼似的扶着额头。
历史上关于这一段的记载模棱两可,完全被史官用春秋笔法带过。
可柴荣自从邺都起兵一直无法回京也是事实,郭威态度暧昧,招纳后宫也是实情。
如此一来,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郭威一家在广政殿事变中罹难,三个有血脉关系的侄儿也全部被害。
如今开国称帝,郭威想要留下嫡亲血脉也属人之常情。
可一旦皇帝有了嫡亲皇子,柴荣这个收养的长子处境就相当尴尬了。
柴荣面色有些痛苦,嗓音沙哑道:“父皇心中所想,我亦深有同感。为人父者,哪个不想延续血脉,有一后人继承家业....
可父皇不许我回京,同时广纳后宫,将来一旦有哪位嫔妾诞下皇子,开封朝臣将会如何看待我?父皇又会如何看待我?
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到最后落得个废黜幽禁,乃至人头落地的下场,不如我现在就到开封觐见父皇,请求父皇将我调往边疆,永世为大周守边。
也好过将来父子反目,举国动荡....”
柴荣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时,血丝满布的眼睛里闪烁痛楚泪光。
朱秀默默倾听。
其实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等到郭大爷生下亲儿子,朝臣里必定有人支持立嫡子为嗣。
到时候支持柴荣者有之,支持嫡亲皇子者有之,一旦皇帝有失,大周瞬间就会陷入分裂动荡的险境。
就算柴荣有心退让,可他身边聚拢的兵将臣子,也不会容许他退后半步。
许多时候,人都是被大势所裹挟,做一些逼不得已之事。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主动向郭威坦露心声,早早退出争夺储位的行列,也好过将来成为大周的罪人。
朱秀脑袋愈发疼了,拍打着脑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柴荣。
郭大爷当了皇帝也没生下亲儿子,这是上一世的历史轨迹,不能保证这一世同样如此。
万一真让郭大爷折腾出一个亲儿子来,后面的事还真不好说。
“这个这个....”能言善辩如朱秀,这种时候也口拙了。
有些话不能明说,但又要让柴荣耐心等候,其中的分寸拿捏极为重要。
柴荣看着他,满目希冀,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相信只有朱秀能为他驱散心中阴霾,指明前路究竟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