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餐厅没有标注营业时间——看上去是全天无休。
进门便是两张迎宾柜台,像酒吧一样的布置,墙上挂着电吉他和贝斯,迷你舞台里还有音响和架子鼓,都是非常旧的东西,看上去完全不能用了。
江雪明数了数,大厅餐桌旁还有三十多位客人,其中十来位正在等候,另外十来位正在用餐。
有几个刚刚吃过东西的工友,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刚与他们擦肩而过,准备往门外走。
也有手中握着汉堡和翅根,边吃边走的人——江雪明多看了一眼。
他们手里的食物看上去似乎很新鲜,不像是什么三十年前的旧货老腊肉。
从厨台飘出来的香味,油锅捞薯条时那种滋滋作响的细碎声音,食客们咬下油炸面包糠的金黄外壳,唇齿撕扯白嫩的肉条时,传出的一声“咔呲”。
这一切,都让步流星食指大动,羡慕到扭曲变形。
“这里的食物可以吃吗?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江雪明十分好奇,他和阿星没带多少吃喝,背包里的方便食品最多只够他俩吃四天——阿星的蛋挞放不了那么久,也不能当饭吃。
娜娜美长官好心好意地提醒道:“能吃,但是,不要吃肉,不要喝可乐,没好处,也没坏处。”
“快快快快快!——”阿星已经迫不及待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带着小恩里克跑到前台,对着破旧的菜单一通翻找,又像是遇上了大难题,立刻变得愁眉苦脸。
菜单上的有很多破洞,许多菜品的名字都缺失了——而且娜娜美长官说,不能吃肉,难道只能弄点薯条吗?
进了炸鸡店,不吃炸鸡也太可惜了......
就在阿星满面愁容,伤心到窒息的时候。
小恩里克推搡着大哥哥,要大哥哥把长号递去厨台。
“哥哥!那是我爸爸!快!快把长号送过去!这个时间他很忙的,等会又要走开了!”
步流星连忙把乐器往厨台的窗口里送,看见一个戴着高帽的红发男子快步跑来,把一份儿童餐送出窗口,拿走长号就急急忙忙的跑去后厨继续干活了。
大恩里克还对小恩里克喊:“帮个忙,宝贝儿子!把这个送到28号桌去——说谢谢哥哥!我放工再来好好招待你们!”
“谢谢哥哥!”小恩里克从爸爸手中拿走餐品,对阿星一个标准日式鞠躬,差点把可乐给撒出来,末了又往餐厅另一头送餐去了。
厨房的台面廊道前,除了几个快步奔走的服务员,就只有雪明、阿星和娜娜美长官了。
......
......
制铁所的工友和家属们该吃吃,该聊聊。
还能听见一些不知所云,年代久远的闲言碎语。
“看呀,娜娜美老师又带人回来了。”
“真好!真好!她做得好!”
“这一回他们会住下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之前娜娜美带回来的人们,也没有久住。”
“我希望这个小区能多来点新面孔,每天都是同样的食物...同样的...”
“别抱怨了!够了!住嘴!”
“捂住他的嘴!”
“娜娜美老师能经常来这里,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咯。”
“她是伟大的人,就像是爱迪生。”
“爱迪生哪里伟大了?”
“我们在地底也能干活工作,一个人挣钱就能养活全家,包吃包住还送房产,不全靠爱迪生发明的电灯吗?”
“爱迪生只是个做生意的,钨丝碳丝电灯都是他偷来的专利!才不是他发明的呢!”
“可是人们只记得爱迪生呀...我也只能记住爱迪生,成为名人不好吗?至少比咱们好吧?”
“唔......总而言之,不能拿爱迪生来对比娜娜美老师!”
“你这个喜欢较真的家伙,真精神呀!”
......
......
江雪明听见这些中日英三语混搭的闲聊内容时,感觉非常的陌生。
谈话的语气和态度非常正式,稍有偏激发火的冒头就会主动结束话题。
如此看来,这个小区的居民都挺自觉的——boss给他们安排的第二趟旅途,也算风平浪静,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惊吓。
雪明拿走破旧的菜单,等小恩里克跑回来,就指着菜单上缺失的部分,要这个小孩子逐个念出来。
这些[亡命徒]似乎能看见乘客们看不见的内容——在小恩里克眼里,菜单是完整无缺的。
等小恩里克报完菜名。
江雪明主动对厨房小窗喊:“16号台要一份鳕鱼堡,大薯条,不需要可乐。”
听见明哥要吃肉,步流星立刻跟上:“双层巨无霸鸡腿堡!谢谢老板!怎么结账啊老板?!”
娜娜美在一旁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心想,这两个乘客怎么一点好话都不肯听呢?明明和他们说了不要吃肉不要吃肉......
“因为...”江雪明佝下身子,来到娜娜美老师面前,从娜娜美的表情中臆测出对方内心的焦虑,“洁西卡长官,你只是说最好不要吃肉,又不肯和我们说明原因——什么叫没好处,什么叫没坏处,如果你一直要这么装神弄鬼说谜语,我只能亲自去研究研究这些食物。”
娜娜美闷不做声,只见到江雪明突然佝身探过来作冰冷表情。她不由自主地退让几步,皱着眉毛嘟囔着:“确实就是没好处...也没坏处。”
说罢她像是不服气,跑到厨房窗口大声叫嚷着,加了一份鳕鱼堡,像是要证明给江雪明看似的。
三人从厨台各自领走餐盘,也不去麻烦服务员,回到靠窗的16号桌坐下。
紧接着江雪明就开始对着这些食物拍照。
......
......
阿星则是一副危襟正坐的样子,像个乖宝宝,只等开饭,不一会就问起账单的事情。
“娜娜美长官,在这里吃饭不用付钱吗?”
“工人食堂,免费配给。”
“那这个麦当劳怎么挣钱呢?”
“boss会给员工付薪水。”
“现金吗?”
“还有血蝴蝶购物券。”
“哦...但是这么干,会不会有懒鬼...”
“别说那个字!别说...”
“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做的话,会不会养懒汉啊?”
“吃投诉就滚蛋,大家都是来打工的,一人干活养全家还送房子,谁会拿这种工作开玩笑呢?”
“也对哦。”
......
......
阿星的嗓门很大,有不少客人朝这头直瞅瞅,就好像车站来的乘客在这个地方都是稀奇古怪的宝贝。
从两人的日文对话中,江雪明愣是一句没听懂,日语和吴语很像,只听明白几个简单的词,知道大概是在聊福利的事。
他拍完照片,就揭开鳕鱼汉堡的面包,从衣兜里取出镊子,像是对待工程要件,如拆炸弹一样去对付鳕鱼肉。
“哎哟!明哥你干啥呀?”步流星看见这一幕瞬间给他整不会了,也不知道明哥要做什么神秘的仪式。
江雪明答道:“我以前也是卖快餐的,研究研究...”
娜娜美长官看见江雪明这么干,差点要被急死,她连忙抓起自己的鳕鱼汉堡,狠狠啃了一口:“唔唔唔!唔唔唔!~”
她嘴里还有东西,那两颗小门牙本就说话不利索,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好不容易把食物咽下肚,娜娜美终于说:“你!不要玩,食物!失礼!相信我,believe!”
最后一句日式英文听起来像是“不赖哇”,非常怪。
闪闪发光的镊子挑弄着肉排上的肌肉纹理,还听江雪明振振有词的分析着:“哪怕放在红磡地铁站附近的快餐厅里,也是很少见的鲜鱼肉,白露偶尔会买这种垃圾食品吃,但是我和她说过,新鲜的鳕鱼肉排不是那个价就能买到的,通常是油鱼搅碎之后,用鸡蛋面粉裹起来炸,假作鳕鱼排来卖——不得不说,眼前这块看上去富含蛋白质,连镊子都很难夹碎的鳕鱼肉,很棒,是真货。”
原本在江雪明玩弄食物的时候,阿星都能听见隔壁桌食客气喘吁吁,要准备来找麻烦了。
听到后半段,四周的工友食客们又坐了回去,像是吃到美味大餐那样开心。
“喂!听到了吗?那个小哥,他好像挺识货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恩里克扯着嗓门叫嚷着:“那可不!都是我爸爸在厨房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像是被这个小家伙的兴奋劲感染——突然就响起了如雷的掌声,食客们在感谢大恩里克和厨房里的其他厨师。
步流星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没见过这种场面,感觉非常陌生——往常和妈咪去吃饭,或者和安全员去探店,偶尔也有座无虚席的热闹场景。
但是饭桌之间就像是一座座孤岛,厨房和收银台,或是熟客和厨师也没有如此熟络的感觉,更别提这突如其来的如雷喝彩。
“好!好好好!”娜娜美也跟着鼓起掌,像是助阵庆贺的尬聊气氛组,和那些热情洋溢的工人们格格不入。
江雪明握住手机,另一只手继续翻弄菜叶和面包饼,像是在处理凶案现场的重要线索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从酱料的香味中,追查出杀害这条银鳕鱼的真凶。
“我能吃了吗?”步流星等了半天,眼巴巴的看着鸡腿肉从汉堡夹缝中飘出来的热气:“明哥...”
“这些东西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江雪明说着,把拆得四分五裂的鳕鱼堡端到脑门前,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份食物上,“我的灵感也没有任何要报警的迹象,洁西卡长官在吃过第一口之后,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不过你最好还是听长官一句劝,把鸡腿肉都留下。”
“啊?!”步流星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觉得这个请求简直不可理喻,“吃汉堡不吃肉排?这是什么邪教仪式啊?”
“雪明哥哥...”小恩里克也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鸡肉是我爸爸亲手处理的,我听你刚才说,你也是一个厨师对吗?如果客人们对你做的食物东挑西拣,最后还扔掉,难道你就不会心痛吗?”
阿星说是这么说,还是老老实实听了明哥的话,他接走镊子,正准备掀开汉堡的面包盖子。
......
......
这种悲切的氛围传染出去,食客们仿佛见到了什么人间奇葩灭门惨案,纷纷开始哀嚎。
“他在干什么啊?!世界上真的有人会这么吃汉堡吗?”
“双层巨无霸汉堡这种珍品,明明就是要一口咬下去,然后感受不同层次的味道,混合在嘴里渐渐散开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啊......我不能接受!”
“喂!你们不要侮辱汉堡啊!”
“娜娜美老师!你管管这两个不听话的客人啊!”
“我看不下去了...我看不下去了...我感觉呼吸困难...我要死...”
......
......
娜娜美连忙按住阿星的手,阻止了对方拆汉堡的邪教行为。
——怪异诡谲的气氛也渐渐消散。
“怎么办?明哥?”阿星被那种狂热又偏执的训斥给吓坏了,他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去碰桌上的那颗“定时炸弹”。
“照片拍完了,不吃了,我们走。”江雪明正准备起身,又被其他食客堵住了出路。
“你准备浪费这些厨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好东西吗?”其中一个大高个儿撸起袖子准备动手,“你要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吗?你这个坏东西!”
“哦!不好意思。”江雪明连忙将桌上的餐盘收拾干净,把食品都封装好,手脚非常麻利:“我还有事,要带回去吃,绝不会辜负你们的一番心意。”
食客们围成里三排外三排,开始起哄。
“今天可是跨年夜!”
“新年不能吃隔夜菜!不吉利!”
“要吃点儿新鲜的东西!它要是烂在你屋子里怎么办?!”
这些工人,还有工人们的家属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唠叨个没完。
眼看话题朝着“腐烂物”一路狂飙,食客们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对劲,眼睛里的血丝黑中带红,眼看着瞳孔扩散,好像马上要变成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