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允韶不解地看着太后,不知道他是何意,随后他听到紫苏郑重的承诺:
“先帝从没有指定陪葬之人,后宫园寝在永西陵附近,百年后,哀家也不会葬在先帝的定陵。”
“太后娘娘!”方允韶感激涕零。
“赵全!”紫苏虚抬了一下手,扬声唤人。
“太后娘娘!”赵全应声入殿。
“送方太傅去见陛下。”紫苏淡淡地吩咐。
这几个月,阳玄颢没有任何事可做,虽然叶原秋每天仍然将奏章从中和殿送到昭信殿,让他过目,但是,他已经无需面对母后每天的抽查,看不看也就无所谓了,其它,也就是看看书,临临帖,眼前的人,除了侍奉的宫人,只有尹朔、齐朗与谢清,而因为他的沉默,三位议政大臣似乎也放弃了努力,每天的晋见仿佛也是例行公事,再也不与他多说什么。正因为这些缘故,当他听宫人禀告:“太傅方大人求见,陛下。”时,他竟一时无法反应,直到梁应低声提醒:“皇上,方太傅是赵公公领来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
“请太傅大人进来吧!”阳玄颢苦笑了一下,吩咐眼前的宫人。
“梁应,连方太傅都这样了……”看着从小陪伴的梁应,阳玄颢苦涩地感叹。
梁应无法面对这样的皇帝,只能难过的低头,他一直服侍阳玄颢,看到的从来都是他的聪慧、他的骄傲、他的意气风发,这几月来,他已经消沉得近乎绝望。
方允韶独自步入殿内,向阳玄颢行礼,阳玄颢起身让过,吩咐宫人:“赐座。”
“谢陛下。”
这两句话之后,殿内便安静下来,阳玄颢没有看向方允韶,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而方允韶则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皇帝学生,似乎在等待。
“方太傅,您来见皇上有什么事吗?”见这两人都默不作声,梁应不得不陪笑着开口,这几个月来,阳玄颢鲜少开口,梁应不得不代他与三位议政大臣应对,倒也熟稔得很。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上课了,臣想来探望陛下,不知道陛下打算何时重新开始练习骑射之术?”方允韶平静地回答,可是,从用词上看,明显是对阳玄颢说的,梁应不好出声,只能看向阳玄颢。
“方太傅,您应该去问母后娘娘。”阳玄颢听到了他的话,淡淡地回答他,眼睛仍然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太后娘娘?”方允韶微笑,“说到太后,陛下您似乎很久没有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吧?就算陛下不便亲自请安,也该进上请安笺表才是。陛下不该如此失于孝道的。”
阳玄颢猛地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方允韶。
“陛下,臣说的不对吗?”方允韶不以为意地看着阳玄颢。
阳玄颢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允韶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却终究在方允韶过于清澈的眼神中败退。
“方太傅希望朕给母后进请安笺表?”眨了眨眼,阳玄颢挥手让梁应与宫人退下,平静地出声问方允韶。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方允韶同样平静地回答。
“呵!”阳玄颢笑出声,笑容却是冷的。
方允韶的神色没有一丝动摇,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方太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母后当说客了?”阳玄颢气急败坏,尖锐地质问他。
方允韶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进言的太傅,阳玄颢的其他太傅都这么进言过,可是,阳玄颢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最沉默的方允韶也会这么劝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尹朔、齐朗、谢清,他们这么说没什么,可是,方允韶怎么能这么说?——他一直是最远离朝政的太傅,他从不曾以太傅的身份说教什么,若说,阳玄颢视齐朗和谢清为良师,那么,他更多地将方允韶看作好友,而不是必须恭敬有加的太傅,正因如此,阳玄颢才会感到被背叛的彻骨之痛。
“难道这就是权力的作用吗?”阳玄颢在心中自问。
方允韶的脸色在刹那之间数变,最终恢复原来的平静,他没有回答阳玄颢的质问,而是以最平淡的语气开口:“陛下,臣虽是世家出身,却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臣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说,但是,臣知道,元宁立国以来,皇位之争并不比前朝少,安闵王已经坐上了龙座,不是还被康仁太妃废黜了吗?您是太后唯一的子嗣,太后不维护您维护谁呢?您何必为了必得之物与您的亲生母亲起无谓的冲突呢?”
“你不明白的,方太傅!”阳玄颢闭上眼睛,懊恼地回道。
他能怎么说?说自己的母后明确告诉他,她不会放弃权力,想要皇权,就从她手里夺?
“不,陛下,是您不明白。”方允韶摇头,很肯定地说,“父母永远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天下父母皆同此心!太后娘娘同样是您的母亲,她希望交给您的是最好的!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一生平顺!您难道已经有自信可以驾驭元宁皇朝的方向了吗?陛下,您也许应该好好想想,太后娘娘现在这样对待您到底是为什么?”
阳玄颢一震,愣愣地看着方允韶。
“这样……不是惩罚吗?”他茫然地低声自问,眼睛却求助地看着方允韶。
方允韶淡淡地微笑,轻轻摇头,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深遂起来,声音也飘忽不已:“陛下,臣有一位兄长,您知道吗?”
“他被所有人贬斥,所有人都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所有人都说他不配做方氏子孙——他的死讯传来时,并没有骸骨送还,他当时是宫廷侍卫,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任职宫廷的人只有在犯有大罪的情况下,才会连死后归葬家墓的权力都被剥夺。
阳玄颢被方允韶的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地点头。
“族中的长老要求将兄长族谱除名,尽管父亲是族长,也没有办法反驳,但是,最后兄长的名字仍留在族谱上,因为,兄长的母亲代他进行了洗罪仪式。”
阳玄颢惊呼一声,他知道洗罪仪式——在至略若有人犯下大罪,除了国家的刑罚外,家族也会做出相应的惩罚,轻则驱逐,重则除籍,成为贱民,但是,若有至亲愿意代其洗罪,便可免罚,只是洗罪仪式等同酷刑,须有最坚定的意志才能完成,这也是为了避免洗罪仪式成为儿戏,像阳氏皇族的洗罪仪式,便是一步一叩从元宁殿赤足走到太祖皇陵正殿,而且,从元宁殿到皇城正门,皇陵神道,全部铺满碎瓷铁钉,当年,安闵王被废,宗人府议定削其宗籍时,正是安王妃进行了洗罪仪式,才保住了安闵王及其后嗣的宗籍。
“方氏的洗罪仪式很简单——滚钉床,兄长的母亲是个很懦弱胆怯的人,可是,那天,她却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一点点地滚过长钉。”
“三天后,她就去了,我和兄长最亲,我曾问过她,怎么敢做呢?她告诉我,她是个无能的母亲,什么都不能为儿子做,但是,最起码,她可以让儿子的神位摆在宗祠,受香烟供奉。”
“陛下,子以母贵啊!您难道看不到太后对您的维护吗?”
“无论您日后成就何等大业,您始终是太后的孩子!那是无法断绝的血缘!”
方允韶看着阳玄颢越来越黯然的神色,明白他不会再与母亲对立,也许以后,权力仍会让这对母子反目相向,但是,至少现在,阳玄颢会向母亲低头了。
也许阳玄颢早已无法坚持,只是方允韶给了他一个最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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