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千里,月似利钩。
风细声尖叫着钻进靛色天宇下一方小屋,在倪芊屏脸上乱磨,掀起她额前几丝碎发,又侵入单薄的棉被里。
倪芊屏冷得一颤。
有鼠爬上桌台,作作索索。
原来,这辈子终了,竟只有老鼠是作陪的唯一活物。
在咽气前,不妨再睁眼瞧瞧它吧。
一睁眼,却见眼前的泥墙上有几条似曾相识的裂纹。
——她不在方才饮下鸩酒、装潢华贵的刘府。
坐起身来,老鼠啃过的桌台上放着胡乱包好的行李。
这是怎的,是已经死了吗?
她掐了把自己的腿,隐隐作痛。
倪芊屏站起身来,发觉身上穿得同在西域时一模一样,这房间亦是。
那时没有太多的衣裳,夜里又冷,便习惯了和衣而卧。
失了神一般,她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里。一夜过去,又积了许多黄沙。
皓彩冰凉如水,沥过屋顶的茅草,流上她苍白的指尖。
环顾四周,万物皆在沉睡。
倪芊屏惨然一笑,却惊动了马厩里的一匹马。
那马对倪芊屏喷着气,好似在问她什么。
“阿白,”她轻轻走过去,将手放在马厩里那匹醒来的白马上,“我回来了。”
一人,一马,一壶酒。飞尘切开了银色的月光。马蹄声回荡在荒漠与苍穹之间。
艳阳渐渐替代了凉月,倪芊屏已喝红了脸,酒坛子不知丢在了何处。
卷地狂风割上脸来,炽热的光炙烤全身。她驾着马,往不知名的方向狂奔,哪怕已汗流浃背。
闯进了一个小集市,胡服商人在驼铃声中摆着摊。
一见有人,倪芊屏心便紧了,勒住马要往回赶。
“客官来瞧瞧我的葡萄酒吧!”最近的胡商率先瞧见她,忙热情地招呼。
倪芊屏攥紧了缰绳,缓缓调转马头,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的笑脸,却不敢靠近。
“客官,来尝尝?”满脸胡渣的胡商捧着酒,笑着用生硬的中原话讲。
“……我吗?”倪芊屏试探着开口。
“是啊,此处不还只有您一个客人吗?”
倪芊屏缓缓下马,慢慢朝那灿烂的笑容走去,接过酒来,四处端详一番,小心翼翼地开口:“眼下是哪一年?”
“按中原的叫法,靖圣七年。”
靖圣七年,倪芊屏十六岁。其父倪蕃扬沙场立功,皇帝下旨,令之入京为三品金吾卫大将军。
倪芊屏端着琉璃酒杯的手打着战。
她真的回来了。
她不再是那天下都盼她死的罪臣之女。终于有人愿朝着她笑了。
“您一位中原女子,一大早跑到这儿来,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胡商问。
倪芊屏天还没亮便胡乱奔至此处,本未曾想过买些什么,全身上下就只有一直放在身上的几枚救命钱。
“无事,只是来买些酒。”她摆出摸了许久的几枚钱,低着头不愿瞧见他的失望神色。
胡商却毫不嫌弃,立即去打酒:“客官赶得都出了汗,若真是有事,还是要小心些。”
倪芊屏双手接过,对其一笑:“多谢。”
阿白一直是匹聪明的马,在无垠荒漠里,竟还能寻得回去的路。
“阿白,”倪芊屏抱住它的脖子,咧开嘴笑,“我真的回来了。”
院子里还没人。倪芊屏悄悄牵了马回去,在马厩依依不舍地抚着马鬃,不敢去打开那扇柴门。
“你这丫头,跑何处去了,我还以为我们家进了盗马贼呢!”
倪芊屏闻声一顿,屏气转过身去。
“你大清早自己跑出去玩,太不仗义了吧?”倪衍然抱着臂笑。
“二哥?”她启唇,喃喃道。
倪衍然在她梦里出现过多少回,如今醒时相见,她竟有些不信。
“你怎怪怪的?”
“二哥!”倪芊屏鼻尖一酸,冲上去紧紧抱住他,一阵温热袭来,泪便决了堤。
“哎,哭什么!昨日你不是还讲,你一辈子都不会哭吗!”倪衍然怔了怔。
“弟弟,你欺负妹妹了?”倪衍和听得哭声,走出门来,“方才阿爷叫去找妹妹,你便这般将她找了回来?”
“这可不能怪我!是她自己,忽然就抱着我哭了——哎,你要什么我给你便是,也不必这般闹到爷娘面前去啊。”倪衍然低下头,问泪水沾湿了他大片衣裳的倪芊屏。
倪芊屏不答,只是继续哭着。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倪衍和问。
倪芊屏嚎啕了半晌,急得两个哥哥手足无措,生怕将忙着打点屋内上下、准备入京的爷娘从屋里引出来。
二人便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想到什么好话就讲。倪衍然嘴又拙,几乎只是在一旁点头附和。
“哥哥,”倪芊屏总归是抬起头来,挂着满面的泪,交替望了二人许久,“葡萄酒太贵啦呜呜呜——”
“嗨呀,原是这事儿,”倪衍然骤然松了口气,“何处不良商家,带我去会会他!”
“不,不是,是……我没钱……”
“妹妹怕什么?眼下要进京了,当今圣人还下旨修了专门的倪府。去了长安,自是不愁吃穿。”倪衍和道。
“就是!到时候,我带你日日去长安最繁华的街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倪衍然道。
“那……我要买男装。”倪芊屏抹了泪,仰起头,努力笑出来。
“男装?”倪衍然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个要求。
“到了长安,还怎能同在西域一样,成天打闹?还是要学学京城的姑娘才是。”倪衍和劝道。
“所以我才要男装啊!”倪芊屏反驳,“哥哥又不是不知我是个怎样的人。要我做大家闺秀,不如叫我去见阎王!”
上一世嫁给刘宁培,她已被他的规矩管够了。
刘宁培出身寒门,不过进京赶考时凑巧遇得倪芊屏替他逮过一次扒手,便心下有意,终是在名利场小有成就,得以迎她进门。
倪芊屏原本看重他正直耿介,料定他日后是个贤臣,才欣然应允做了他的妻。哪知不过一年,他便刻刻要她恪守规矩,做个端庄的刘夫人。甚至到了最后,连刘府的大门也不许她出,直叫她做金丝雀罢了。
刘宁培功成名就之后,史书留名,妇孺皆知。除了歌颂天子,民间歌颂最多的便是他。
百姓都讲,他为天下大义,对有谋逆之心的结发妻子都毫不留情。
废太子、扶幼主的吕家被铲除后,一道匿名劄子将曾与吕家走得极进的倪家推向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