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黎一直觉得自己可能也是和人类不同的生物。
起初她认为自己是鬼,但是没有吃人喝血的**,也不至于见光死,所以她后来排除了这个可能。可是她的体质真的异于常人,而且时不时浮现的破碎记忆也在以半遮半掩的微妙形式告诉她:你可能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记忆里有无数异形的生物,有些一摆尾就能砸碎大楼,有些巨大得遮天盖地,但是都被她的大伞和拳头砸翻在地。
她同一个橘发蓝眼撑伞的纤瘦背影走过昏暗殃臭的贫民窟,去过铁器林立冰冷单调的机械城,也漫过长满金色油菜花的田野,还穿过晶莹剔透凛风烈烈的冰川……但是最后那些地方大多都会变成充斥着鲜血与硝烟的地狱和战场。
而她属于其中的侵略者。
记忆里的她手微微一动就能折断别人的骨头,伞一抬就能夺走别人的生命。
所以有无数的生命向她哀求与哭嚎。
那些绝望的泪水,憎恨的目光,以及恐惧的声音,以碎片的光影在她脑中一一闪现。
所以她的耳边经常有声音在哭喊:「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恶魔!」
即便记忆未恢复完全,有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现下,她扼着那只鬼的喉咙,觉得自己很愤怒很愤怒,但是神经又很奇异地兴奋着。
火热的温度遍布全身,钝痛的大脑像要爆炸了一样,但是那种感觉,她却觉得非常非常地舒服。
有声音在说:「遵从夜兔的血,神黎。」
嘭嘭嘭——神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异常地快。
她的口腔全是血的味道,可是却觉得异常地渴。
想要看更多的血!想要让这股兴奋的劲随着战斗而酣畅淋漓地耗尽!
她能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一点一点的飘乎起来,找不到落点。
恍惚间,她想,她也许就是个怪物,过去肯定也经常与死亡为伴。
神黎从一个月前就时常梦到死亡。
失忆后的记忆片段总是能在寂静的午夜零散破碎地浮现。
梦境里最开始的死亡源于森林里的一朵花。
那是一片由无数苍天古木包裹而成的葱翠绿意,说不出名字的树木高大而繁茂,缠着藤蔓的枝桠和叶冠遮天盖地,自上而下投下一片绿荫。
那里的季节不是很分明,常年都是绿色,至少神黎觉得记忆里的她一直处于一片如夏季般的闷热中。
所以她时常能听到森林里有像蝉鸣一样孜孜不倦聒噪的声音。
阳光也很偏爱那里,即便大树怎样用自己的枝蔓撑起大伞,但金色的光还是会恣意地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斑斑驳驳地洒落下来,像星星点点的光屑,很漂亮也很明媚。
于是她总爱蹦蹦跳跳地踏进那片森林,像玩跳格子一样踩着阳光的落点前进。有时会有风吹来,穿过丛木,拂过她的伞和发,吹动脚下的草与头上的叶。
在那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她总可以听到一些寂寞的呼鸣,低沉空旷,听上去像心底里沉淀淀的沙。
梦中的神黎知道那是风穿过残垣断壁的声音——那片森林里,有许多倒塌破碎的建筑物,它们沉睡在那里已经有很长的一段岁月了。
爬山虎和藤蔓爬满了缺角的水泥和砖瓦,青苔如同绿毯一般将沉默的古迹和文明掩盖,那里曾经有过的「人」居住的痕迹与证明,正一点一点地消逝。
但是神黎并不感到悲伤与寂寞,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跑过丛林,拔开灌木,就能在那前方看见一座倾斜的残破楼房。
那里边没有好吃的食物,也没有漂亮的玩意。古黄古黄的石头砌成的阶梯和长廊踩起来总是空荡荡地回响……但是那里边的尽头有古老的书、墨绿的盆栽、爬满裂缝的窗,以及窗边总是抽着烟斗微笑地看着她的美丽女性。
「江、江……江华……」梦中的神黎总是站在楼下,仰头看她那微磕的潋滟蓝眸,由远及近的、磕磕绊绊地叫着她的名字。
「你又去找大蛇们玩了吗?」那位女性撩着耳鬓边的橘发,露出了耳朵上红色的流苏耳饰,面上含笑地看着她。
神黎害羞地点了点头,抬手将手里的东西如献宝般举给她看:「花、花……送给你……」
那位女性便温柔安静地笑,神情同那蹁跹的阳光般懒散。
可是后来,那花枯萎了,黄散散地耷拉在窗边。
她当时的心情难以言明,便扒着窗拨那枯黄枯黄的花瓣,想要让它再生机勃勃地立起来,但那位女性却只是很平静地抽着烟笑道:「你把它摘了,它当然就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死亡。
梦中第二次接触死亡是她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兔子——那只浑身雪白雪白的生物,是那片阴雨连绵的石楼街巷中为数不多亮眼的生命。
「那它就叫神黎二号!是家人!」
她和名为“神乐”的小女孩各养一只,但是之后她那只率先掉进水里淹死了。
可是有声音毫不在意地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兔子又不会游泳,当然会死。」
所以除了她和神乐外,没有人在意它的死亡。
后来她哭嗒嗒地把那只小兔子煮来吃掉了。当然她没变态到想什么吃了就是一起活下去的哲学道理,纯粹只是想给她当时身边的两个小家伙加餐,不想他们饿肚子而已。
但是梦中的她还是伤心地哭了好几天。
因为对于她来说,那算是家人。
“家人……”
可是,此时被她扼在掌心中的鬼,却发出了如同嘲讽般暗哑的声音:“你还真是……”
神黎梦中第三次接触死亡,依旧是那片司空见惯的大街小巷。
然而,那一天,总是遍满阴云的天难得有了日光。
不算明媚的光像是被稀释过一样漫进一间屋子的窗口,橘发蓝眼的美丽女性面色虚弱地被一个男人拥在怀里,微笑着在阳光中逝去了。
死前,她缱绻的目光从屋子里透过窗口望来,同她以往在残破窗口边一般温柔地笑着。
但是当时的神黎胸口像被锥子一样尖锐的东西敲打般刺痛。
梦中的她攥紧了胸前的衣襟。
好悲伤,好难过……
重要之人在眼前逝去的感觉!
以及……
“你还真是同以前一样……一如既往在意这种无聊的东西啊……”那只鬼猛地弯膝顶上了神黎腹部淌血的伤口:“老师……”
神黎当即呕出一口血来,身影一晃。
——以及愤怒,愤怒!
那种言以言喻极需发泄的愤怒!
「神黎,遵从夜兔的本能……」
那个声音又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