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二年冬末,数百侍卫护持两辆华车缓缓驶出皇宫,离京南下。
昔日那个嚣张跋扈的太子褪去一身凤凰毛,一夕之间落羽如鸡,正如他手中捏着的那根光秃秃的木柄。
有人嘲,有人叹,亦有人怜,每个人都认为他此刻必定面如灰。
车身华彩,缀以银铃,一路跋山涉水铃铃而行。
车中的信王,在梦中翘唇而笑,不知是梦到何种美事,将一场贬谪演绎成御风而行的怡游。
途中山水万千,无一景不美,这一生起落,一世离合,尽数遮掩。
车驾行至平原县郊,忽一黑衣刺客持刀而来,直入车中,以刀抵信王喉“想好了怎么死”
信王神色冷淡“未曾。”
“那就用刀吧,你把眼睛闭起来,可能会有一点点痛,你忍一忍。”刺客温声劝说。
年轻的信王听话的闭起眼,他刚睡过一觉,面色红润,每一根头发都精神抖擞,发着蓬勃的光。
刺客轻轻叹息。
脑中幻化出一幅鲜活的画面废太子出京路上自裁于车中,帝抚尸痛哭,捶胸顿足,老泪长流,肝肠寸断想想这画面,多美
刺客心中暗爽,虐不死他
然而面对这脆弱的脖颈,刀子迟迟下不去。
信王忽然睁开眼睛“我不想死。”
“哦”刺客表情有一点懵。
“我说我不想死,没听到吗”
刺客点头“听到了。”
“把你的刀子拿开,冰死了。”信王不耐烦了。
“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我有三宝,失其一,率其二以身殉,蠢物所为。”
刺客收刀“文绉绉的,听不懂呢。”他现在是个武夫。
“我妻贤子幼,你没瞧见他们吗丢下他们自己去快活,留给他们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让他们失去庇护,肝肠寸断,我渣不渣”
“渣”
黑衣刺客突然笑了“王爷英明,冠绝古今,在下愿为王爷侍卫,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信王也笑了“何名”
“袁机。”
“既是侍卫,出去骑马。”
“尊王爷令。”
黑衣的新侍卫跳出车厢,纵马走到队伍最前端,意气风发地放声而歌。
“风吾妻兮花吾妾,风莫停兮花勿谢,一物弃兮恩义绝,昔在掌心今长嗟”
车中的信王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忆往昔,抵足同眠,携手共车,如亲如故,如兄如弟。花之红,不足百日,叶之鲜,难敌三秋。叹今朝,君臣谊,暗似漆,父子爱,薄如纸,月之盈,终有亏日,星之灿,必有陨时。”
从前刻意忽略的那几个字,突然鲜明起来,感觉心脏被扎了一下,正痛着呢,又听到他的新侍卫放浪形骸唱着临时编造七拼八凑的野词,又被扎了一下。
他探出头大吼“袁机这侍卫你还干不干了”
“干”袁总大声答应,然后闭嘴,提缰打马,领着长长的车队疾驰如风。
他一身纯黑紧身衣,四肢修长精壮,面孔彪悍,双目精光外漏,好一个虎豹儿郎。
信王倚在车门边看着他的新侍卫,一个雄赳赳的武夫,微笑,他想起那个宽袍大袖,仙气缭绕的斯文丞相,感觉他的系统君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其实就是个妖怪。
车驾行至高唐县,信王叫车队进城,并没有提前知会县令来迎。
车驾径直驶入县中驿馆,一行人安顿好了,侍卫来报,高唐县令柳作舟率县丞、主簿、师爷、班头一众大小吏员在外请罪迎候。
金子彦换了身常服,作文士打扮,飘飘然走出来,馆外阶下铺了一大片人,个个拜服叩首,口称失迎有罪。
落毛的凤凰还是凤凰,金子彦信王之身,是当朝唯一的一个亲王,手指头仍然是金灿灿的。
他金手轻轻一挥“辛苦了,都散了吧,柳县令留下来。”
柳作舟抬首,望见信王面容,脸上表情十足的精彩。
金子彦把他扯起来,他扭扭捏捏不自在,金子彦拿一把雕花的木柄戳他肩膀,他一眼就瞧出这是一把扇柄,惊恐的一跳“这就是那把神奇的扇子,怎么秃成这样了”
“我又不敲你,你躲什么。借你蹭蹭,给你添点寿元。”
柳作舟笑了,拘谨不知不觉散了“先前还以为吾兄与国本重名,拿捏不定。”
二人夜宿驿馆,秉烛夜谈。
“子彦兄,宫中有妖妇作乱,令兄蒙屈”
“非也,妖妇之子才周岁,乱不到哪里去,我这是自己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