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不知何时又开了。
岳贵妃立在门前,长眉淡扫,静静注视着廊下的一对小人。
秦恕似有所察,将抚在岳金銮面上的手移开,握拳垂回身侧。
张口,只是一句,“请贵妃娘娘责罚。”
罚他亵渎了她的心肝,唐突了她的宝贝。
岳贵妃徐徐走至他面前,蹲下身子,温声:“小孩子不要一天到晚说什么罚不罚的,你和阿柿那么要好,我看着心里欢喜,只有做错了事情的人才该被罚,你做的很好,我又为何要罚你呢?”
贵妃身材比寻常女子高挑,秦恕见她的机会不多,也少有敢抬头看她的时候。
此刻她蹲身与他持平眉目,他这才彻底看清了贵妃的面目——
国色天香四字,应可述出她万分之一的美。
她身体虽弱,神态却自有一股英妩之气,唇下一颗美人痣,如画上点睛之笔,半点不落俗气,更具灵娇。
与岳金銮有四五分像。
秦恕欲言又止,茫然想。
他是宫里最不得宠的皇子,还不如稍有权势的内侍,遭人人唾弃。
岳金銮被他这样的人碰了,贵妃当真不生气吗?
贵妃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当秦恕生了怯,朝他笑笑,“往后常来找阿柿玩,她可很喜欢你了,上回梦里还在念你的名字呢。她性子是任性些,可心眼不坏,你不要怕她,若是她再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一定要她向你道歉,好不好?”
秦恕或许知道岳金銮那为人做主、打抱不平的本事从何而来了。
应该是她姑母、眼前的贵妃言传身教的。
他扯了扯嘴角,心中并无多少感动,“谢谢贵妃娘娘。”
岳贵妃知道他年纪小又没了娘,一向柔懦少言,轻轻摸他的头发。
“快长大吧,待你长大了,开了府,能自己做主了,日子便没那么难熬了。”
秦恕看见她伸出手,脸色微白,露出一丝隐秘的排斥,本能闭上眼睛。
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岳贵妃的手干燥柔软,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让人难以忍受。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
六岁那年,苏才人去世不久。
派来抚养他的两个
年长宫人一男一女,看上去宽仁面善,也对他伸出了手。
秦恕以为那是要抱他。
苏才人在的时候,他们虽然过得艰难,但苏才人是个很好的母亲,每天都会温柔地抱抱他。
秦恕天真地张开手臂,迎来的却是宫人冷冷的一巴掌。
“你娘晦气,你也别跟着晦气,真当咱们是来伺候你的吗,往后学乖巧些,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别真把自己当皇上的儿子,你娘那个出身,你也敢同其他皇子相比吗?”
再之后,挨打挨骂、遍体鳞伤都成了家常便饭。
秦恕起初也会哭,六七岁的孩子躲在单薄的棉被里,又冷又饿,与老鼠作伴,熬过漫漫长夜,凛凛寒冬。
他的母亲或许没什么用,但在保护他这件事上,已经做到了一个身为母亲的极致。
她若是知道自己死了,她的孩子会受这般磨难,当初会不会撑着一口气也要活下来,用消瘦弱小的肩膀护住他?
人死如灯灭,她会怎么想,再也无人知道了。
秦恕回过神,眼前覆着薄脆的冰雪,天黑了。
岳贵妃让宫人将岳金銮抱起,亲自扶了把秦恕,掸了掸他袍子上蹭的灰,“快回宫去吧,把灯拿上。”
秦恕走下台阶,眉寿殿的宫人在前为他掌灯引路,他回头看了眼。
岳贵妃已带着岳金銮进殿去了,窗格子里透着澄明的灯光,融化了殿外风雪,依稀还能听见皇帝低沉的轻笑。
“阿柿睡得可真沉。”
那是他父亲的声音,可他听过的次数都寥寥。秦恕漠然转过脸,一人兀自往漆黑的宫道去了。
兴许是这阵子身边多了个人常在耳边叽喳的缘故,今日一个人走的宫道显得又长又深,他竟觉得有几分难言的落寞。
岳金銮惺忪翻了身,睡得云鬓散乱,小脸娇红。
隐约听见有人说,“你醒啦——”
岳金銮睁开眼,茫然看着床畔坐着的岳贵妃,“姑母。”她左右看看,见窗外天色黑沉,自己躺在床上,便问:“秦恕呢?”
她记得自己原是睡在他膝上的。
岳贵妃撩起床幔,将她抱坐起来,“小恕说他抱不动你,深感挫败,要回去多吃几碗饭,待身体再结实些,再来找你玩。”
岳金銮:?
她
一下子清醒了,如遭雷劈。
“他真是这么说的?”
她胖吗?
岳金銮捏了捏脸上、手臂上和小肚子上的肉,心里一凉。
好像……真的有一点。
岳贵妃不过是随口逗她玩的,未料到她会较真,煞有其事道:“可不是,连太子殿下都抱不动你,小恕比他小两岁,又怎么抱的动你?”
岳金銮苦着脸想,上回在常宁殿,秦恕分明是抱得动的,他生生把她拖回殿里补课,那力气大得惊人。
“好了,快洗脸起来吃饭,睡这么久,夜里打算当夜猫子?”岳贵妃拿帕子给她擦了脸,吩咐宫人传菜。
不一会便上了一桌满满当当的佳肴。
岳金銮看着那道荷包里脊直流口水,肚子在叫,肚子上的小肉肉也跟着往里一陷。
她努力错开目光,直舔嘴唇,“姑母,姑父呢?”
“他去沐浴了,我要一会要伺候他休息,你乖乖吃饭,吃完了便去庭中消消食,夜里早些睡,知道了吗?”岳贵妃道。
岳金銮犹豫良久,心中做了取舍,“姑母,我想好了,我不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