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卫华拿着电报有些出神。
他对二叔的印象并不算好,郑二叔是个很淡漠的人,和谁关系都不近。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与父亲,郑志强能成为那样的人,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失职有关。
可就算不喜欢,当接到他去世消息的时候,郑卫华还是难免会觉得有些难过。
他恍惚了一瞬,记忆飘远,想起很早之前二叔在他饿到睡不着的时候给过两个红薯,算起来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团长?”
郑卫华回过神,把电报揣进口袋里,稍作犹豫,去办公室写了请假报告。
过年期间休假的人多,军营人手紧张,理论上是不会批假的。
但是郑卫华这个事情比较特殊,他和郑二叔有短暂的收养关系,说起来也不算普通的亲戚,如今部队里也没多少事。
上级领导考虑了一番,就给他批了一周的假。
郑卫华除夕收到的消息,第二天上午便准备出发。
原本他是准备一个人回去的,毕竟陈芸和二叔家有一些过节。
但他把提议说出口,却遭到了陈芸的拒绝。
“有矛盾那也是活着时候的事,现在人都死了,如果就你一个人回去,难免会被人说闲话。”
“随他们去就是。”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反正我也放假,就当回去探亲吧。”
陈芸说着便去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家子人早早出发。
大年初一的火车上没有多少人,郑卫华很轻易就买到了几张卧铺票。
他买的是同一车厢,两张下铺两张中铺,但等他们去的时候,其中一个下铺上已经被人占了。
卧铺一个车厢没多大,他们五个人进去就差不多把空间挤满。
坐在下铺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挺着肚子,看起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见到他们进来,年轻的丈夫起身,搓着手对他们挤出一个笑:“你们也是这个车厢的啊?”
陈芸点头:“包括你们坐的这个位置也是我们买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满脸为难地对他们说:“我买的是上铺,媳妇身子重,不好上去,能不能跟你们换一下。”
他掏出一包烟递给郑卫华,被他挡住。
“我不抽烟。”
“这……”
原本躺在床上的妻子扶着肚子慢慢起来,伸手拽了丈夫一下,对陈芸他们说:“不好意思,他就是乱操心。”
“没事。”郑卫华在他们身上扫过,放下行李:“你们买的哪张床位?”
“这个!”年轻丈夫指了左边的上铺。
郑卫华看了陈芸一眼。
陈芸轻声问:“你睡?”
郑卫华点头。
陈芸又对那两人说:“可以把你们的票给我看看吗?”
那位丈夫连忙拿了出来:“在这,你看,确实是这个位置的票。”
陈芸看了看,确定没问题之后点头:“行,那我们换吧。”
“那就太谢谢了!”年轻的夫妻两人道了谢,丈夫又扶着妻子躺下来。
四张床位,两个中铺一张下铺一张上铺。
陈芸让二妞和铁蛋两个睡下面,铁柱睡一张中铺,她睡另外一张,郑卫华睡最上面。
这趟旅程比去年陈芸带着三个孩子过来时要轻松地多,不光是位置的问题,还因为多了个男人,她不用时刻紧绷着精神,连闭眼都不敢。
他们十点钟上车,不一会就到了吃饭的时间。
郑卫华出去买饭,回来的时候带了带了个暖水壶回来。
陈芸见状有些不可思议:“你从哪弄到的水壶?”
“找列车长要的。”郑卫华把饭端过来分给他们,又倒了半茶缸的水放在一旁。
一家人坐在床上吃饭,对面那对夫妻也在吃。
他们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煮鸡蛋,夫妻两个连杯子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吃,噎得翻白眼。
孕妇吃了一个鸡蛋就不吃了,那位丈夫劝了几次都被推开。
“不吃怎么行呢?”他低声到,表情有些担忧,想了想又转过头问:“可以借点水给我们吗?”
陈芸把一块肥肉夹到郑卫华碗里,指着旁边头也不抬:“自己拿杯子倒。”
“我们没带杯子。”他咽了咽口水,盯着郑卫华放在一旁的茶缸:“能把你们的茶缸给我们用一下吗?”
“不行。”
陈芸吃完嘴里的饭,抬起头说:“我不习惯跟别人用一个杯子。”
那位丈夫又说:“麻烦你了,我媳妇吃不下东西。”
“你可以去餐车买一瓶汽水,喝完去装热水。”
那人没有动,嘴里说着:“汽水太贵了。”
他觉得找人借一下水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喝口水而已,又不是不还了。
陈芸听他的说法,笑了笑:“那就没办法了。”
那位丈夫一愣,觉得陈芸有点难说话,便把目光投向了郑卫华。
郑卫华压根没看他一眼,迅速吃完饭,把东西放到一旁,等陈芸吃完。
“那个……”对面的男人又开口。
郑卫华转眼看过去:“有事?”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一眼,年轻的丈夫却像是看到猛兽一般,瞬间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之前想说什么全都忘了:“没……没事。”
他连连摇头,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去买水。”
见着人逃一样地离开,陈芸偷笑了一声,斜睨了郑卫华一眼,凑到他耳边说:“没想到你还挺会吓人的。”
“你不是烦?”郑卫华板着脸捏了下她的手指,端起茶缸说:“喝口水。”
自从中午被吓到,那位丈夫就跟个哑巴似的,一下午都没怎么说话。
一下午平静过去,晚上郑卫华打了水过来让一家人洗了脸和脚,之后便上床睡觉。
中铺的空间比较小,陈芸上去的时候不小心把头砸了一下。
郑卫华听到声音,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砸到头了。”陈芸揉了揉脑门:“这地方好矮。”
“我看看。”
上铺有动静传来,郑卫华探下来,对陈芸说:“过来。”
陈芸往边上移了移,仰着头把脑门凑到郑卫华手边:“就这被撞了。”
郑卫华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痕迹,应当撞得不重。
他安心了一点,大手覆在陈芸脑门上轻轻揉了揉:“好了,睡吧。”
陈芸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起床,洗漱完吃了早餐没多会,火车就到站了。
下了火车,他们做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车到镇上,从镇上走回前山村。
火车上在怎么也不如家里舒服,几个人昨晚都没怎么休息好,有倒了好几次车,都有些蔫蔫地没有精神。
“休息会再走吧?”
郑卫华看了远方一眼,放下行李:“等我一下。”
陈芸问:“怎么了?”
他没说,放下行李就走了。
十来分钟后,郑卫华回来,骑着一辆侉子摩托车。
车在他们前面转弯停下,郑卫华单脚落地,对他们说:“上来。”
陈芸没想到镇上也有这种摩托车:“找你战友借的吗?”
郑卫华嗯了一声:“上来。”
侉子摩托车一共可以坐三个人,他们家五个,算起来是严重超载。
还好现在没有交警,要不然就是扣十二分的下场。
她想到这莫名其妙就想笑,笑得其他人都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
“没事没事。”陈芸摇头,压下嘴角,抱着铁蛋对郑卫华说:“坐好了,出发吧!”
郑卫华发动摩托车。
摩托车的速度很快,坐着没有拖拉机那么颠簸。
缺点就是敞篷,一路回到家,陈芸差点被正月里的寒风吹成傻逼。
郑卫华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前山村,车停在家门口。陈芸扶着郑卫华下车,刚好碰到从里面走出来的杨雪梅。
“呦!这么快就回来啦?”杨雪梅对他们说:“我刚好把这屋子收拾好。”
陈芸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多谢雪梅姐了。”
“这有什么好谢的?”杨雪梅问:“你们准备在这呆几天?”
“没几天,上面只批了一周的假,光路上就要耽误三四天。”
陈芸悄声问杨雪梅:“二叔身体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去了?”
“嗨!”杨雪梅看看周围,拉着陈芸进门:“咱们过来慢慢说。”
郑二叔的死,说起来有点见不得人。
自从郑志强受伤,丁老太就没日没夜地在家闹。
后来郑志强被抓走,她闹得就更厉害了,一家人挨个被她骂了个遍。
郑二叔原本就对此不满,及至陈家人过来跟他们打了一架,郑二叔知道自己受了丁老太的连累,这种不满的情绪就愈发高涨。
陈芸去随军没多久,他就跟隔壁村一个寡妇好上了。
寡妇比丁老太要年轻,比丁老太脾气好,会做吃的还会哄人。
郑二叔去了几次之后就不爱回家,还把家里分到的粮食,自己存下来的私房钱全都拿去给寡妇。
他做的太明显,丁老太没两天就发现了。
这下子还得了?她泼辣了一辈子,怎么忍得了这种事?当
即就带着大儿子打了过去。
那寡妇也不是好欺负的,丁老太有儿子她也有,她还有好几个姘头。
丁老太跟郑大强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去之后越想越气,就跑去公安局报警,让警察把寡妇抓起来。
警察倒是真来了,没抓人,就是把他们都训了一顿。
这让寡妇觉得很丢脸,转头就跟郑二叔告状,让郑二叔去打丁老太。
郑二叔在家当了几十年鹌鹑,让他去打丁老太他真的不敢,就是又把家里的米搬出来一袋。
在此之后,郑二叔家就没消停过。
原来郑二叔是村里干活的好手,拿最高的公分,每年都能分很多粮食。
丁老太依仗着男人能干,几乎就没怎么下过地。
现在郑二叔不干了,要把自己赚到的东西都给寡妇。
丁老太一边觉得伤心,一边又不能真的让郑二叔把家里搬空,各种手段都用遍了,想让郑二叔回心转意。
陈芸听着有些莫名其妙:“这和二叔死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三十那天你二婶把你二叔叫回来吃饭,结果吃到一半又吵起来了,你二叔就走了,要去寡妇那边,结果喝了酒没站稳,掉河里淹死了。”
陈芸:“……”
“要不说这事丢脸呢,你二婶也不怕人家笑话,这两天还去寡妇那边闹,说要她给你二叔偿命。”
“……”
“他们家真是……乌七八糟,现在你二婶跟疯了一样,你们最好离远点。”
“行,我知道了。”
陈芸对杨雪梅道谢,又拿出一双棉鞋:“这鞋子挺暖和的,你穿穿看。”
“唉,你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啊?”
“本来就买好了的,就算不回来也准备寄回来,按你的码数买的,你不要我也穿不上。”
杨雪梅也就不推脱了,弯腰试穿了鞋子,刚好一脚:“这真暖和,又舒服,花了不少钱吧?”
“没多少。”陈芸说。
她觉得这点钱花的挺值的,家里的房子明显没人住,但仍然保持地不错,一看就知道她废了不少心。
他们回来时间也不早,杨雪梅要回去准备午饭,说了几句就要走。
送走杨雪梅,陈芸在院子里找到郑卫华,把杨雪梅跟她说的话又对郑卫华复述了一遍。
“现在过去吗?”
郑卫华点点头:“我先过去看看。”
“我也一起吧,你等我把头发梳一下。”
两人走了一会到达郑二叔家。
这里院门大敞,棺材就停在院子里,郑家其他人三三两两站在一旁,商量着什么时候给人下葬。
传统的丧葬仪式属于四旧中的一种,在六六年之后就被破除了。
如今家里有人去世不摆灵堂,不穿孝服,也不兴哭灵、烧纸。
入土都选择晚上,哭灵也偷偷的,就连烧纸,也要找个没人的的地方悄悄来。
两人走进院子里,有几个人看到,打了个招呼。
郑卫华点头,走到棺材前面。
郑二叔去世太突然,生前也没有拍过照片,所以现在连一张遗像都没有。
一旁的郑三叔走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郑卫华看了一圈,问:“二婶呢?”
“谁知道呢。”郑三叔唾了一声,明显对这位嫂嫂很不待见,他拍了郑卫华两下说:“你回来的正好,本来准备今天要封棺了,来迟了就见不到了。”
在郑家其他人看来,郑二叔养了郑卫华一年多,算他半个儿子,郑卫华要是赶不及看郑二叔最后一眼也算遗憾。
郑卫华让陈芸站在原地,自己走上前。郑二叔被人换了衣服,重新梳好头发,平稳地躺在棺材里,尸体周围堆放着很多土包固定尸体。
两天过去,郑二叔的脸上爬上了尸斑。
“你二叔也是……”郑三叔摇头叹气:“老了老了,还糊涂了!”
郑三叔为二哥觉得不值,好好的怎么就看上寡妇了?要不是看上那个寡妇,他至于丧命吗?
你看他为了寡妇掏心掏肺,死了之后那寡妇都没来看过一眼。
“唉!”郑三叔又叹了一声:“真糊涂啊!”
郑卫华沉默了一会,问什么时候封棺。
“等晚上吧。”
三叔咳了一声:“你晚上过来?”
“过来。”
郑卫华问过封棺的时间,便带着陈芸先回家了。
封棺的时间在晚上八点钟,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也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