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好似在说,宋神医这么有名,张太医你要不知道可就是你的问题了。
“宋神医”张焕愣怔了一下,想说自己从医数十年,就没听过姓宋的神医,薛神医的名号倒是听过的,但他又不好意思问,问就是见识浅薄,问就是没见过世面,只能咳了咳,委婉道“宋神医在京城这边好像名气不够响啊,我们京城的大夫都没怎么听过宋神医的名号呢。”
不是他见识浅薄,是京城这边的大夫都没听过,拉所有人下水再说
没听过就对了,因为是她瞎编的
宋朝夕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父亲早年在边境一带行医,后来在江南待过几年,没来过京城,这边人不知道他的名号也是正常的。”
张焕点点头,虽说只是个简单的考察,可宋朝夕是神医后人,方才宋朝夕那几句让他莫名觉得自己是京城大夫的代表,万一在这考察中有哪里表现不当被宋朝夕笑话,这可就丢了京城大夫的脸面。
他一定要慎重行事,切不能因为对方是神医后人就露怯,京城太医的款儿还是要拿出来的。
张焕瞄他一眼,咳了咳“宋朝小兄弟,我奉命考察为国公爷治病的各方名医,实乃奉命行事,请宋朝小兄弟不要见怪。”
宋朝夕敛衽“您请。”
张焕这才道“你先说说,昏迷之人该如何诊治,如何用药”
宋朝夕只略一沉吟便回答“昏迷之人一般不可过分移动,以防患疾之人伤了头颅,多以针灸、汤药、推拿等方面配合而治,至于到底该如何用药下针,还要望闻问切,四诊合参。”
张焕随口又问“若有一小儿夜夜遗尿,该如何诊治”
宋朝夕“有无咳嗽鼻渊”
“无。”
“针灸膀胱经。”
“若针灸无效呢”
“脑为髓之海,脑为元神之府,小儿夜间遗尿,是人睡得太沉,尿意无法传递到大脑,人无法从睡眠中醒来,下元虚冷,便容易遗尿,应同时针灸小儿头顶的百会穴和四神聪,无需吃药,便可治好。”
张焕愣了愣,太医院为了治疗小儿遗尿也废了不少心思,只因皇子常有这样的困扰,他一直在帮小皇子治疗,却没有太好的效果,圣上多次询问,他很怕因此丢了职务,不曾想,宋朝了新的思路,头和身双管齐下,张焕心中飞速记下,面上却瞥她一眼,一副“我就是随便考考你”的懒散表情,咳了咳
“这不是什么太难的题目,事实上这个题目在我这属于极其简单的一类,我只是不想为难小兄弟。”
宋朝夕挑眉,不动声色,心说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张焕瞄了她几眼,很快收回,又瞄了几眼,最终忍不住凑过去,神秘兮兮
“宋朝小兄弟,你父亲是神医,他有没有传下来什么生发秘籍啊”
宋朝夕看向他逍遥巾都挡不住的发髻线,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张焕立刻道“实不相瞒,是我一位友人想知道,我最近为给国公爷治病,天下名医汇集,我顺便就问了几句。”
“你友人脱发情况很严重”
“是有一点小严重,但是我那友人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哪怕脱发亦难掩其光彩。”
宋朝夕点头,心说这牛皮吹得不错,面上却了然“看来你这位友人一定跟张太医一样俊俏呢。”
张焕陡然来了精神,“那是自然,宋小兄弟你可真是独具慧眼啊。”
宋朝夕认真地表示自己只是实话实说,俊就是俊,这是撒谎不来的。
“说来也巧,我有一个配方,每日用这个配方洗头,再把配方里的药材磨成药粉做成膏状用梳子梳到头发上去滋养,不出一月头发就会长出来,稍后我将此配方写下来给你的友人。”
张焕激动坏了,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好好好,我替我友人先谢谢你。”
国公府的气派不是一言两语可以形容的,宋朝夕走入国公府,如在梦中行走,既陌生又熟悉。许是因为国公爷身体情况不明朗,下人们走路都提着胆儿,十分规矩,宋朝夕在张焕的带领下穿过偌大的国公府,走到后园湖中长长的水廊上。
湖心小筑便近在眼前了。
梦中总是冬日,雨雪连连,湖心小筑被白雪覆盖,似淡彩水墨,却又丹青难绘,如今临近暮春,绿暗红稀,树却是葱郁的,树影摇曳,叶子沙沙作响,宋朝夕似从冬日走来,迎接这烂漫春光,这漫长的时日都仿佛消融在她脚下这短短一段路里了。
“宋朝小兄弟”
宋朝夕含笑回神,张焕不期然与她四目相对,被她这么要笑不笑地看着,张焕脸猛地红了。
张焕越看越觉得心惊,这宋朝真是过分好看了点,唇红齿白,眼神含春,那一颦一笑间的风流简直能要人命,幸好他个子矮了点,不然这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就要换人了。张焕心口跳动得厉害,口干舌燥,整个人很不对劲,可他又没有龙阳之癖,没道理竟然被宋朝给迷住了。
宋朝夕眨眨眼,眼神疑惑,张焕脸红的更厉害,咳了咳才绷住了
“你先进去吧,有事出来叫我。”
等她转身不看他,他那番奇怪的感觉才消失,奇了怪了,这宋朝一定是勾人的狐狸精投胎转世,听说狐狸精可男可女,莫非这一世就投做了男人
宋朝夕有些茫然,想说他怎么放心让自己进去,就不怕她伤了国公爷随即意识到,国公爷这样的人物,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几个暗卫推门而入的瞬间,清淡的熏香味扑面而来,入眼所见,屋里没几件摆设,连个屏风都没有,只一张宽大的雕花大床,四周挂着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
光透进来,隐约能看到床中间睡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对方虽然陷入昏睡,气势却很强,意识到这就是众人口中的玉面战神,宋朝夕有些紧张,她深呼吸一口,撩起层叠的帷幔挂好,看向昏睡不醒的男人,原本只是随意一看,细看却愣怔很久。
她不敢相信地靠近一些,什么
她心中高大威猛,虎步龙行的国公爷容璟,竟然是个小白脸
不怪她惊讶,实在是容璟的长相太不像将军了,他面如冠玉,挺鼻薄唇,睫毛又密又长,虽然闭着眼却不难想象,这双眼一旦睁开会有多出彩,宋朝夕一直以为像容璟这样的战神将军,必然门神一样能治小儿夜啼,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可容璟没有她想象中的大胡子和虎背熊腰,反而清隽的像个文官。
他也没她想象的那般老,她原以为国公爷不说七老八十,也该有些年岁了。他又是容恒的父亲,儿子都要娶亲,他也是能做人祖父的人了,必然是面上有些痕迹的,可他倒好,纵然一直在外征战,风吹日晒,皮肤却还算白,面上一点褶子没有,完全看不出是容璟的父亲,说是哥哥还差不多。
冬儿眼中蒙了一层雾气,头埋得很低,心里替主子不平。主子本是侯府嫡女,和二小姐又是双生姐妹,放在寻常人家,也是天大的福气,只可惜二小姐胎里不足,生出来便体弱多病,二夫人偏疼幼女,在二小姐七岁那年,有大师算命说大小姐命太强,克二小姐。
二夫人听了竟没多犹豫,就把大小姐送去扬州的姑奶奶家,起初还记得送些银钱,到后来便常常忘记,几年也不记得派人去看一次,到了两位小姐及笄那年,二夫人突然把大小姐接回来,还嫁给国公府的世子容恒做正房夫人,丫头们私下议论,大小姐的苦日子到头了。
大小姐嫁进来后,也曾跟世子过了月余的甜蜜日子,一个月后,大小姐的月事没来,她们几个丫头欢天喜地地去世子那里报喜,原以为大小姐有世子爷的疼爱,又有孩子傍身,定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谁知孩子生下来,就被接生的嬷嬷抱走。
她连同大小姐一起,被囚禁在这国公府后园的湖心小岛上。
这一晃就是一年。
冬儿眼眶濡湿,将暖好的汤婆子放入被中,才收敛神色,走到窗前。
“夫人,这风太冷,您可不能吹坏了身子,不如去床上歇歇吧。”
“我死后多的是时间睡,这会就不睡了。”
冬儿泪如雨下,心如刀绞,她正要安慰,却被朝夕的手势打断,只能将要说的话吞下去。
朝夕看着窗外的湖景,神色恍惚,这岛中小筑环境清幽,虽然地方不大,却十分雅致,如果不是被人囚禁于此,而她身体又着实不好,想来自己应该很喜欢这里。
这原是府中过世的国公爷容璟的住处,朝夕进门那年,国公爷于战场上为皇上挡箭,从高头大马上摔落,昏迷不醒,朝夕得此机会跟容恒成亲,给国公爷冲喜。只是她的冲喜并没起到作用,她有喜不久,国公爷便没了。
一年前,她忽然被抢走了孩子,困在这湖心小岛,月月以泪洗面,她和容恒虽不算情深意长,却也称得上和睦,她一直以为容恒是喜欢她的,直到他拿着一根巴掌长的细针戳进她的心口,宋朝夕才彻底醒悟,他非但不喜欢她,还十分厌恶。
后来关押她的婆子看不过去,漏了点消息,她才得知容恒要她的心头血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给她的双生妹妹宋朝颜治病。
宋朝颜从小体弱,一直没有根治的法子,一年前,容恒终于找到神医薛令春,薛令春有办法治疗宋朝颜的病,唯一难找的就是药引,需以双生姐妹的心头血做引入药。
于是,倒霉的宋朝夕就这样被困在这,成了她亲妹妹的药引,月月以血供养妹妹。
她月月被取心头血,身体日渐消瘦,不到一年便已体弱多病,油尽灯枯了。
“夫人,世子往这边来了。”
推门声传来,朝夕抬眸看去,身穿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外披黑色鹤氅的容恒站在门口,他形容俊美,背脊挺直,身影修长,背后的湖光雪色竟难掩其风华,这两年来,国公爷去世,容恒作为国公爷唯一的儿子,逐渐崭露头角,竟比从前更为出色了。
朝夕拿帕子掩住口鼻,连咳了好久。容恒微微蹙眉,不喜道“不是让你保重身子吗若是病了影响朝颜用药怎么办后果你担当得起”
宋朝夕握着手中带血的帕子,笑得讽刺,“我耽误她用药我恨不得现在就死,也好过给她做药引”
容恒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你若是不配合,我便不再让人抱峥哥儿给你看。”
早些时候,宋朝夕听到这些话,必会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地咒骂,骂这对狗男女,给自己鸣不平。如今被困了一年,她外无娘家依靠,内无夫君撑腰,唯一的孩子尚在襁褓,这一日一日的囚禁磨去了她的脾气,听到这些话已经没那么愤怒了。
只是想哭,想笑,想叹,想嘲,却终不知该如何是好。
容恒微蹙眉头,往前走近几步,几个婆子制住宋朝夕,脱掉她的上衣,那根巴掌长的针在宋朝夕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刺入她的胸口,钝痛传来,虽然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却依旧疼入骨髓,朝夕冷汗直流,眼泪也跟着落下。
容恒看她一眼,视线很快移开,声音无波
“等这次结束,我会派人送你去乡下的庄子,谎称你已经死了。”
宋朝夕闭上眼,忍住心口钝痛,艰难地扯起嘴角,“那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堂堂世子爷还肯为我这个不受宠的世子夫人安排一二”
容恒早已习惯她的讽刺,声音决绝“这世子夫人的位置本就是朝颜的,你占了这么久,是时候还给她了,朝颜和你长得一样,你走后外人不会知道,她会代替你成为世子夫人,亦会好好对待我们的孩子。”
她双目紧闭,竟看都不看他一眼,容恒神色恍惚,过了会才道“我跟你本就是个错误,是你不肯给朝颜心头血,我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这是最后一次取血了,以后你去了庄子,好自为之吧”
哀莫大于心死,宋朝夕看向自己胸口的那根银针,摇着头,笑得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