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静渔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等冰冷的水在面颊上冲洗时,她才算冷静下来。
是的,她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及时刹车止损,果断又干净利落,她完全没有必要为此难受,不管对自己,还是对池千跃,这都是很好的,很负责的。
池千跃就像一个挂满灯泡的五彩鱼,闪闪发光,诱惑她进入一片璀璨、斑斓的危险海域,阮静渔很清醒,阮静渔及时拒绝了,哪怕让自己当坏人去伤害别人,承担内疚感。阮静渔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应该为自己的头脑冷静而鼓掌。
是的,就是这样。
阮静渔还应该立马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快马加鞭地努力攀升,让自己的人生更有价值和意义,不要浪费时间去担心池千跃。池千跃颜值逆天,躺着都能赚钱,喜欢他的女孩子一茬一茬,秋天割了,春天还会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池千跃又不长心的,此刻经历的小小挫折,转个背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为什么一厢情愿觉得人家挂了电话就是伤心?说不定喃喃一句“这个没戏”,立马拨下一个电话,撩下一个妹。难道还会为她掉几滴眼泪不成?
抹干净脸上的冷水,她好了。
阮静渔又是一个事业心旺盛的好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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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静渔和翻译提前30分钟到了慕尼黑谢顿函数中心,一栋飞碟形状的铅灰色大楼,底下有进出刷卡的闸机。
karllange教授的博士生来接她们,是个英年早秃的西班牙小伙子,穿着夏威夷一般的彩色椰树衫,一路跃跃欲试想搭腔,又有点畏惧地咽唾沫。
阮静渔便主动找他说话,这位西班牙小伙精神一振,一开口就是蹩脚的中文:“我会中文,我爱中国,你可以叫我夏芙蓉。见到你我很高兴,我一直期盼有中国人来这里交流学习,我爱中国文化。”
翻译姑娘在旁边偷笑,阮静渔大方地伸出手:“你好,夏芙蓉学长,我是阮静渔。”
顶着半秃脑袋的西班牙青年夏芙蓉问:“我的中文名怎么样?是我的日本学妹给我取的,她说这是一个优雅性感的好名字。”
阮静渔表示认可:“是的,是很好的名字。”
夏芙蓉瞬间无比开心:“我得到了中国女孩的赞美。”
阮静渔和夏芙蓉简要探讨了自己在模型上的一些问题,她很担忧会遭到lange教授的回绝,毕竟德国教授大多以治学严谨出名,夏芙蓉更加热情地吐汉语:“中国朋友都是谦虚鬼,很会骗外国佬,实际上你们什么都会。你很厉害,lange教授都同意见你了。”
阮静渔询问lange教授的个性,夏芙蓉慷慨地招供自己的导师:“他是个变态狂,总爱给学生挂科,我的博士已经读到第八年了还不能毕业,我们都叫他’drop-out-children-maker’,中文怎么说?”
阮静渔颔首:“失学儿童制造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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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e教授约莫六十岁,不苟言笑,眉心有一道竖纹,西装打扮,穿着庄重而整洁,和夏威夷椰树衫奔放打扮的博士生完全不是一个画风,阮静渔有点明白为什么夏芙蓉的博士学位延毕至今了。
lange教授说了一句德文。
翻译姑娘立刻译成中文:“你好,我们只有20分钟,请你抓紧时间陈述。”她略微紧张地看着阮静渔,显然被教授的气场震慑到了。
和阮静渔料想的一样,当她陈述完之后,lange教授蹙着眉头,连问了三十多个问题,全在挑模型的bug,在中心被教授们夸上天的繁星之夜预言模型,到了这里,哪儿哪儿都是漏洞,哪儿哪儿都能剔出毛病,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阮静渔仔细作答,手心都是冷汗,翻译妹子在旁边声音发抖,比她还紧张。
最要命的是时间不停地在走,她甚至都还没讲到干预的部分,就只剩下两分钟了。她原本还准备讲小谢顿函数的构想,现在只剩下——她要腰背笔挺的,坚持到最后,回去再哭。
然而,最后两分钟也没能留给她讲模型的优势,lange教授指着纸页上鲜红醒目的“irrtum”(错误)问:“所以被你标记为偶然节点的人物kenyonchi,实际上是一个irrtum?为什么?”
没有时间留给阮静渔思考,她只得直白地说:“我最初标记为偶然节点,是因为kenyonchi对模型本身没有造成过量影响,而他的情绪和行动似乎是偶发的、突然变化的。我十分草率地假想他的大脑内置着一个随机骰子机器,随机摇出当前情绪。但是在后续的调查研究中,我否定了这个粗糙又草率的模型,没有人会内置随机骰子机器,人的行为都是有其内在逻辑的,我不能因为无法理解他人的逻辑,就武断地判定他人。所以是irrtum,我误判了。”
lange教授问:“kenyonchi的内在逻辑是什么?”
时钟已经到了16:50,阮静渔应该起身离开了,她艰难地回答着最后一个问题:“他或许对我产生了非理性的感情,于是对我身边的其他男士产生嫉妒心理,从而导致情绪不快。我们发生了主被试的纠缠效应,我作为预言主试,反倒成为一个额外变量去影响到模型,这是我的失误。”
嗅到八卦的气息,夏芙蓉快乐地吹了个流氓哨,被lange教授狠狠瞪了一眼。
lange教授眉心蹙得更紧,他严厉地说了一长串德文,一会儿看着夏芙蓉,一会儿看着阮静渔,这一次连给翻译的空隙也没留,颇有些疾言厉色,一听就是批评的口吻。
以阮静渔入门的德语储备,听出了“很生气”“浪费时间”“错误太多”一系列负面评价。
头一回被批成这样,她惭愧地低下头,注视着膝盖上搅紧的手指。千里迢迢来到德国,机票费用就不菲,原本抱着很高的期待,而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太天真了,此前一点点小的成绩就自我满足,殊不知学术的道路上千难万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