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上仅此一位的蒋同学回过头来。
他显然认出了她,不过想名字需要小会儿时间,一时没有回应。
好在她也不介意,只几步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补充着“你、你校牌掉了,给你”
在他面前摊平的右手,白白净净,掌纹错乱亦不分明。
曾经那上头虔诚摆过五片创可贴,如今则是曾被她紧紧攥着、一层湿意的金属铭牌。
他莫名觉得好笑。
说起来,刚才和叶文倩你来我往放暗箭的时候,这小胖子也在边上坐着吧
她听进去了多少看起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点别的想法
“蒋成”
“哦,没事。”
纷纭的念头瞬间消散,他被她提醒着回过神来。
再细看一眼面前人,圆圆脸,圆圆鼻子,红红嘴巴,像个放大版的地摊瓷娃娃,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大概叫福气饱满无祸心,瞬间觉得自己纯属多想,随即顺手捻去那枚校牌,“谢谢你了,一路跑过来。”
月光下,他低垂眼睫,单手在胸前挂好校牌。
她瞧见他长睫微扇,来不及细瞧被他悄然掩去的神色,一时之间,又陷于走或不走的境地。
“那个”
她刚要开口。
却被对方抢在前头,蒋成忽然问说“对了,你叫舒沅吧”
“啊嗯、嗯。”
“是哪个沅来着”
他一边问,顺带低着头,专心致志扣着校牌,整理发皱的校服边角。
或许出于礼貌的同辈间问询,常常足够漫不经心。所以他才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她的心是怎样瞬间被满满的快乐充盈。
只有她,时隔多年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夜。
几乎排演过千百遍的自我介绍方式根本无需细想,便被她一股脑倒出来“三点水加一个元,沅有芷兮澧有兰的那个沅。我叫舒沅。”
怪回忆总爱为少年人增添美满滤镜。
于是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偶像剧里上演的情节,天都为她掐准秒数算好时间,说完那一秒,蒋成也恰好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
她至今分不清蒋成突如其来的笑,究竟是“因为好笑而笑”,抑或“因为可爱喜人而笑”,只会傻傻跟着学。
最后,没话找话的,说一句废话结尾“我们是同班同学。”
“啊,这个我知道。”
“嗯那,那个,那我先回去上晚自习明天见。”
明天见
她藏住雀跃的语气,扭头离开,也藏住滚烫的脸。
难得谈到回忆,舒沅的走神时常是极明显的。
然而叶文倩并没有打扰她,在久久的沉默里,只兀自点起一根女士香烟。
动作飞快却不仓促,哪怕是在唯一一间无需禁烟的接待室,她那吞云吐雾的娴熟姿态,依旧令人瞩目。
空气中,尼古丁的气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葡萄香气。
舒沅忽而回过神来。
看着她抽烟,蓦地眉头微蹙。
而叶文倩伸手掸了掸烟灰。
“终于醒了啊。”
“”
“刚才说到哪了我住进你宿舍的时候”
她似乎是想要继续从回忆开始,令谈话的气氛轻松些。
然而事与愿违。
舒沅忽而开门见山“不要说那些了,我也不觉得你这次来是专门找我叙旧的。”
“不然呢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只是觉得现在看见你还是很恶心。”
恶心。
她的措辞毫不掩饰的直白,两人又是一时无话。
半晌。
叶文倩吐了口烟圈,忽而幽幽道“舒沅,文华的爸爸,我的舅舅,前两年得了肺癌。”
“”
“半年前他已经不能自理,我妈怕他没人送终,所以催着我赶紧从美国回来。撑了这么久,拿好药好医生吊着命。但前两天,他还是走了,是我帮他抬的灵。”
“哦,所以呢”
舒沅的态度很平静。
顿了顿,她又反问“还是你们需要我给叶文华的爸爸烧纸钱”
如今的她就像是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平静而不容抗拒地亮出武器和獠牙。
唯有蒋成在,或许能够想到这一刻的她,无非是像极了当年在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冷而坚定,空前平静的说出那句话。
我要找律师,叶文华必须为她做的事付出代价。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显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她。
所以至今,叶文倩竟然还是那副无限惋惜的嘴脸,说着“你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舒沅,你以为我每次看见你就不矛盾吗我们本来是那么好的朋友。但是文华死了,你知道,那是我最疼的妹妹,当年如果不是蒋家保你,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但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当事情过去了吧。”
舒沅笑了。
她看着叶文倩,仿佛又看到当年冷漠的看客,劝她慈悲宽容的家长,心里竟还有些好笑的想着又来了,这回是什么说辞老天爷,你有没有在看,为什么天打雷劈的时候,不把这些人也送走
或许是怒极反笑吧,她的语气甚至因这些想法变得轻快。
连神色也愈加玩味,只是温和的,继续质问“哦。那叶文倩,意思是你还觉得叶文华是因为我才死咯因为我坚持要告她故意伤人,要告她指使别人打到我子宫出血,所以她高考那天从教学楼跳下来死了,所以我才是一切悲剧闹大的罪魁祸首。”
“”
“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叶文倩,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朋友。那这么多年了,我很好奇,你难道心里从没有自己问问自己,也为我说两句话,问问凭什么伤害我的人还可以用她的死审判我是不是善良也为我问一问,凭什么因为你们叶家家大业大,所以叶文华的命值钱,我受的伤就不值一提,必须接受道歉,选择原谅”
她明明不算掷地有声,更没有字字带血。
然而叶文倩的眼神忽而闪烁了一下。
那一秒,挣扎,痛苦,矛盾,所有的情绪都分明剖白。
她曾经把自己当成过真朋友吗
舒沅并不清楚,也早已不再在乎。
只是烟燃尽时,眼见着对方的神色终究是冷下去,低声说着“不管怎么样,你至少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年,文华才十七岁。”
哦。
明媚灿烂的十七岁。
舒沅又笑“是吗但我那年也是十七岁。”
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会是当年最年轻的文科状元,名字印上百名榜最前,在国旗下发言,在大太阳下流泪,感谢所有善待过自己的人,或许,只是或许,甚至有可能用平等的方式和蒋成相爱,变得自信又漂亮,不惜爱得轰轰烈烈,穷追猛打。
可是现在呢。
可是现在呢
她知道自己和叶文倩已经无法沟通,受害者永远无法和温柔的看客沟通,然而却并不想在这里失态。
于是,也只耸了耸肩膀,在沉默中,最后选择起身离开。
“舒沅。”
可叶文倩忽然叫住她,扬高声音。
四下无人,睽违多年,丑小鸭不再是丑小鸭,白天鹅不必是白天鹅,然而问的话,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无非就是“你真的和他结婚了吗”
或者说,蒋成真的娶了你吗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舒沅闻声,停下脚步。慢吞吞的回头,带着一丝兴味的笑。
她说“不知道诶。”
顿了顿,又问“那叶小姐,你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