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分明是永远昂着头生活的白天鹅。
也许有时不知人间疾苦,有时抱着愚蠢的理想主义,但是,她有着被保护得最好也最诚实温柔的心肠,多年来一直如此。
昔年此日,舒沅一样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沉默许久又许久,再开口,也只能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妈妈。”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没有想过蒋成会受这样的伤,是我太自私了吧如果、是不是我做得真的不够好”
她满眼迷茫。
两手紧扣,话音越来越低“妈妈,我不想蒋成这样,真的不想”
“如果蒋成会好起来,我宁愿”
“别说了。”
钟秀却突然拍拍她手背。
女人红着眼圈,叹了口气,依旧冲她摇头,“不怪你。我不怪你,蒋成也不会怪你,你不用为了今天发生的事,去后悔三年前你做的决定,这样的话,当年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不就像笑话一样了吗”
舒沅一愣。
而钟秀只是转身,蓦地轻轻抱住她,像母亲一样,轻拍她单薄背脊。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永远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沅沅,这世界上很多人不快乐,都是因为后悔可是后悔有用吗”
“何况,你不是后悔,你只是害怕而已。”
怎么能不害怕
如果蒋成因此而死,于她而言,犹如整段青春在眼前彻底枯萎,人生一半用来还债,一半用来赎罪。
但那绝不是蒋成想要看到的,也不该是她拼尽全力最后得到的结果。
即便钟秀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却打从心底了解自己的孩子,流着怎样的血,有着怎样固执的性格。
钟秀说“他只是不想让你那么狼狈,得之不易的生活又重回原点而已,沅沅,不是为了让你变得现在这样。”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
钟秀顿了顿。
“只是,如果你想弥补心里那份难受,那你听我一句劝妈妈三年前答应了你一件事,你现在,也答应妈妈一件事,好不好”
时间仿佛静止,各自沉默。
半晌,钟秀推开她肩膀,继而认认真真地,从包里掏出一份产检报告书,抚平褶皱,塞到她手中。
“什么”
“我希望你答应我,沅沅,如果蒋成能够安全走过这一关,你答应我,会好好的、开诚布公的,把三年前那时候时机不对,说不来的话,当面跟他说清楚,可不可以”
舒沅没有答话。
只默默垂眼,看向那陈旧的报告单,边边角角处,已然皱痕遍布。
她一眼便认出上头字迹。
分明就是下定决心流产那一天,被她揉皱丢在垃圾桶里的那一张,上头医生的批语,虽龙飞凤舞,但“畸形”、“不建议生产”、“风险极大”等字眼,却依旧清晰可辨。
钟秀重新握紧她的手。
“他真的努力过了,你跟他聊一聊,你会知道的。”
作为一个母亲,也作为旁观者。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插手,只是劝她,可不可以再多给蒋成一点清楚的,分明的,摆上台面的表达机会。
“他只是不会表达,可低调的捐了很多钱给城南,设立关爱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基金会,他用心了,真的;他也知道你心里在难过,所以哪怕被他爸爸骂得狗血淋头,还是在你离开那年,去英国之前,就中止了和叶家的合作,先是分股,又大力在散户手里收货,慢慢加持了三亿股份,把叶家排除出了上层股东圈,重新拿回了天方的控制权他真的顶着很大的压力,那段时间我偷偷去英国看他,看见他在爱在伦敦,每晚都要吃好几片安眠药才睡得着,沅沅,你知道吗他这个孩子不是坏孩子的,他只是嘴笨啊。是我这个当妈妈的没有好好教会他说话,你多给他一次机会,你要相信,他真的真的,除了喜欢你、想让你回来之外,真的没有做过比这个更努力的事了,你相信他一次,好不好”
无声泪水,从舒沅通红的双眼里落下。
“妈妈不想干涉你们的事,他也不让我说,但是这次,就这次”
钟秀几度哽咽。
当是时,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却陡然横插一脚,在她们背后出声。
“舒沅”
不过一声。
那尾音发颤,是如有预感的丢盔弃甲。
两人齐齐抬头看去。
视角使然,钟秀先一步与对方目光交接,随即歪了歪头,满脸疑惑。
眉心微蹙。
即便她已然五十有二。
然而不笑时,尤其泫然欲泣时,脸上却全然不见岁月痕迹,恍惚还留有许多年前,在richard的婚礼上,被戏弄着哄上台,依旧毫不介意、朗声大笑的青葱少女痕迹。
她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却因另一个女人,对她恨意燎原,了若指掌。
钟秀问“你是”
宣扬牙关紧咬,背在身后的手颤颤发抖。
另一头,女人却已一抹眼睛,鼻音重重,咕哝着想起“是richard的弟弟吧还是儿子我们好像见过。”
当然见过。
宣扬碧蓝两眼满是血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脑子里乱糟糟吵成一片。
停顿片刻,只得逼着自己别过脸去,看向舒沅。
“我是来找你的,”他说,每一个字都咬字极重,“舒,这次剧本的事,我决定了,还是全权交给你,分部那边,之后会派人跟你协调,至于我,可能要先回总”
“叮”一声。
仿佛是天意。
就在他努力圆谎,努力想要在她面前挽留最后一丝形象的瞬间,面前,抢救室大门霍然打开。
他后话戛然而止。
舒沅猛地站起身,扭头看去,那被簇拥其间,戴着氧气面罩、脑后头发全给剃了个干净的病人,此刻双眼紧闭地俯卧,血迹斑斑的西服,早已替换成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不仅惨,看起来还滑稽得惨绝人寰。
好丑。
舒沅揉揉被泪意模糊的眼睛,看清楚,笑了声。
丑死了。
可眼泪更先一步掉下来。
顾不得医生还在向她们这些家属感叹,顾不得他们在说,蒋成是如何运气好躲过一劫,要不然瓷片刺入后脑神经,将会后患无穷,而他刚刚好,只是分毫之差,从鬼门关前被人拉回人间
嘁,其实有什么幸运的
他简直是世界第一冤大头,替死鬼。
“沅沅”
“妈,我没事没事。”
她侧头避开蒋母的打量,试图笑着,转瞬间,走到他跟前,又忍不住扁起嘴。
豆大的眼泪掉下来。
她只敢认认真真看他一眼。
下一刻,便再忍不住的捂紧脸,蹲下身。
“蒋成”
她攥紧手里的报告单。
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二十八岁的舒沅,却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