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律师”
“”
“被告律师还有没有证据补”
“抱歉审判长”
对面尾音仍拖长,突然间,伴着一阵狼狈的致歉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正门被人小幅度推开,正是此前顾律师身旁匆忙离开的副手,这时,拉着一个白白瘦瘦的女人走进法庭来,“耽误了一点时间递交出庭申请书,抱歉我们还有证据及证人证词需要补充。”
还能这样的
四下登时一阵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至于舒沅,她的视线,却只始终定定凝固于那瘦弱白净的女人身上
对方手中攥着几张薄薄信纸,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却不掩秀美温柔,亦并无半分胆怯。
瞧见舒沅直直望来,也跟着弯弯唇角。
“四喜”
她有些讶然。
又低头,看向自己突然冒出小红点提示的短信收件箱。
上次离开城南时,最后存的秦补翰电话号码,第一次向自己发来短信。
“舒沅姐姐你们现在和我姐联系上了吗”
“之前我都是在和蒋成哥哥的助理联系的,刚才他怎么突然不回复我啦你们已经见到了我姐今天才从美国赶回来,不知道时间够不够她听说是你的事,怎么都要回来一趟,还专门去找了一趟朱老师,希望能对你有帮助呀”
“偷偷跟你说,我最近还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正好我姐回来了,等你的官司顺利结束,下、下次一起出来吃饭呀。”
另一头,顾益华与副手快速交接过后,很快向法庭提出增补新证据的申请。
其中,正包括一条由霍氏方面紧急的监控录像及录音带,佐证舒沅曾与一黄姓编剧发生争执,与原告所供述内容相反,当庭播放的录音中,由头至尾强调不应暴露当年同学个人的,正是舒沅本人。
与此同时,经霍礼杰同意,霍氏方面还特意派代表前来,临时向法庭出示了双方贩售版权的最初合约,并充当证人角色,填补了此前法庭对质过程中,舒沅方一直拿不出“是否确切在版权改编过程中存在主观故意、用以牟利”等证据的空缺。
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和转变,包括舒沅在内,明显都不解其意。
同样质疑的,还有原告方面的代表律师对方很快在之后的质证环节,提出录音带存在伪造的可能性。
但,由于霍氏同时还派出了特聘于香港警方的科技专家,进行逐帧分析解释,专业性加上可靠经验,最终说服了法官及一众陪审人员,也令此前一度低落的被告方形势忽变。
末了,秦四喜的申请书亦被通过,作为被告方最后申请出庭作证的关键证人,被传唤上庭。
她实在无比平静。
盯着如芒刺背的审视,依旧话音平缓,只对照着证人宣誓词上的提醒,一板一眼陈述着
“我叫秦四喜,今年28岁,汉族,心理治疗师,自由职业者,是原、被告当年的同校同学。”
“被告可以对证人进行发问。”
“好的。”
终于找到佐证昔日校园生活实际情况的突破口,顾益华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来,面向波澜不惊、且初次见面的证人。
短暂理清思路过后,微笑开口发问“秦小姐,可以请你评价一下你心目中的原告及被告印象吗当时你作为同校同学,是怎样看待57班的班级氛围的”
双方并没有提前对过稿,一切都是“临时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踌躇片刻。
许久后,复才眼帘微垂,轻声答“如果作为一个普通同学来看,我想,我们当时的大部分人,都会很想加入57班,因为那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班级。单指升学率上,在学校足以傲视群雄。但如果是我的话,站在我的立场,我会很害怕成为那个班级的一分子让我改变对这个班级想法的,恰恰正是舒沅。”
她说“在知道她的经历之前,我一直认为,在学校,成绩好的同学,认真念书的同学,应该得到一种天然的尊重。我们不一定每个人都在学习上出类拔萃,但是至少应该尊重,每一个同学,都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但是在那个班级里不是的我甚至认为他们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我还记得,当时很多次课间操,都听到他们在议论一些对女生而言很不尊重的话,对象就是舒沅。哪怕她当时非常沉默,看起来不太爱和人沟通,但我知道她一定对此非常痛苦哪怕有一点同理心的人,都会对她当时的处境表示同情,很遗憾的是,当时我只是她隔壁班的同学,我也会害怕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能做的,只有在她受到欺凌的时候,偶尔帮上一把。”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时间经常会被方晚晚她们关到洗手间我曾经几次帮她开门。也听说过像陈威,他是体育委员所以有器材室的钥匙,会恶作剧一样把人锁在里面,还不肯开灯。但凡胆小一点的女生,肯定会被里面的老鼠吓到崩溃等等,但最恐怖的,我想还是那个班级里整体的气氛。在那种情况下。舒沅还保持了整整两个学期的年级第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她真的很坚强,很”
还没等她说完。
“反对证人证词明显出于主观上的喜恶和先入为主的认定,有悖于客观事实”
声声掷地,原告律师倏然起身,举手打断她后话,并得到法官认同。
为此,顾益华又不得不换了种方法,继续进行补充发问“你确信你说的话,都来自于确切真实的记忆,并愿意为此负上法律责任吗”
“当然。”
秦四喜点了点头。
她手指愈发攥紧早先一直带着那薄薄两页信纸,说话仿佛天生带着一股子蒲苇坚韧的平静。
暗潮汹涌,尽在不言中。
“那你怎么看待刚才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无论老师同学,都坚称不存在校园暴力的情况”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来,抱团的利益小群体总是屡见不鲜的,我只能说,我绝对没有撒谎。”
她说着,顿了顿。
视线试探性的看向顾益华,片刻,忽而追问了句“我可以读一封信吗”
“什么信”
“朱老师,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们班以前数学老师,他托我转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间坐直了身,视线亦从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间转移到秦四喜身上。
尽管原告律师又一次开口抗议,极力阻止,但顾益华是何等精明人物,见状,又是一番情理交杂的说服“工程”,争执片刻,法官最终还是同意,让秦四喜在二度宣誓、并提交老朱的手写申请书过后,代为朗读该封信件。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静下来。
只剩下不急不缓的女声,一字一句念着
“尊敬的审判长及诸位审判员你们好。
我叫朱诚,今年五十三岁,汉族人,上海城南中学在职教师。
很抱歉,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法庭上,个中有太多无奈难以赘述,如今能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也仅仅只是因为,我怕自己百年之后,依然过不去良心那关,也知道有些话必须由我来说。所以,哪怕顶着巨大的压力,我还是决心把实话说出来那就是我的学生,舒沅,在长达两年甚至三年的时间里,一直遭受着我其他学生,最严酷也最天真的校园暴力。
我不知道使用这个词是否正确,或许我们更应该称之为教育失守,否则,实在很难想象,为什么在教书育人的校园里,存在的却是如此丑恶,如此死不悔改的现象,让一部分学生将他们的快乐建立在对另一部分学生尊严的践踏之上。我身为人民教师,其实始终想不明白,难道扇人耳光令他们快乐吗明知同学怕黑却将其关在幽闭空间内,任由对方崩溃痛哭,令他们快乐吗聚众嘲笑一个人的外表,取难听的绰号,将人打到器官受损,又不愿意直面责任,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快乐吗
我没有答案。
但以上说的一切可怕经历,确实都发生在舒沅身上,这是我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直到后来才发现,无论怎么纠正,怎么试图保护弱势方,学校的教育,依然无法扭转一部分人已经堪称顽劣的报复欲,他们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作恶,他们的天真是何等恐怖,何等伤人而不自知啊
请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实在想说,与其追究所谓名誉侵权,追究舒沅到底说了多少实话,倾诉了多少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请看看那些文字背后的哀嚎吧请不要纵容曾经用暴力手段夺走他人人生的“坏小孩”们了
教育本该是引路的烛火,很不幸,我们却只教出来太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坚信我们还有法律。
法律是国家的底线,是弱势者最后的堡垒,是最后的希望之火,让怀揣着最后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们,不必一次又一次,被当年可笑的死亡审判打倒,我也多么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从法律的公义里,学到当年身为老师的我没能教会他们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严,人人,都应该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所说的一切均属真实。”
舒沅,记住老师跟你说的,人绝对不能只看一时的成败,知不知道
所以,记得往前看吧你要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到那时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绝不会再是狭窄的,虚无的,而是无比的宽阔,无比的壮丽那就是属于你的人生。
那一天。
最后的最后,直到法庭质证、询问、调查的程序尽数终结,结案陈词前,叶文倩又带病上场,平静却如泣如诉的,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亲如一家的表妹而饱受打击,又在看到舒沅新书出版及豆瓣高楼发布后倍感震惊,最终选择团结“受害同学”,不再沉默纵容的故事后,蒋成复才满头大汗的回到法庭中。
舒沅侧头看他。
知道这人刚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个什么大局,又匆匆赶回来,也不过是要回来亲眼见证她的发言,不由有些失笑。
“你干嘛去了”
她明知故问。
而蒋成捂住隐隐作痛的肩膀,冲她咧出个神秘兮兮笑容。
“秘密,”他说,“等胜诉了,回家了就知道了。”
这么自信
舒沅摇摇头。
低声交谈间,下一秒,却在他诧异眼神中,静静撕掉了顾律师此前为她准备好的最后发言稿,随后将碎纸塞进他手中。深呼吸过后,径直起身。
在这法庭中,作为当事人,她终于第一次走上能够“出声”的位置。
只是面前原来不是法庭,也没有法官。
她双眼所见,不过家里那长短不一的旧沙发,坐着永远乐呵呵的父亲,嘴上不饶人的阿妈,抱着黑猫的奶奶,还有圆圆脸,大光明,扎着马尾辫,仰头看向她的小舒沅。
一切恍如旧时光。
你做好准备了吗这次也是你一个人吗
不。
只是这次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一个人了。
她想。
而后,微笑蓦地便跃然于脸颊。
“尊敬的审判长,各位审判员,你们好。
历时数月,这场在媒体推波助澜下、饱受舆论关注和广泛讨论的名誉侵权案,终于到了宣判的时候,诸位都辛苦了。而我很荣幸,能够在结案陈词之前,获得一小段发言时间笑。当然了,我也是第一次,也曾一度为此苦恼。因为我从小不善言辞,极度怯场,更不知道如何向各位表达我此刻的心情直到刚才,我突然想到了童年记忆里那只“丑小鸭”,一切变得豁然开朗了。
大家应该都知道丑小鸭吧
那只鸭不像鸭,鸡不像鸡的奇怪物种,无论在哪个族群,永远都被排斥着,追打着。但倘若你去问那些驱赶它的小鸡小鸭,我相信,他们的答案一定如出一辙它不好看,它不是我们的同类。那实在是一种天真的恶意,你能说他们恶毒吗也不是,他们只是从众,追随某种本能和兽欲。动物吧,它们和人类不一样,他们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判定标准,不会去看你的人格,你的善良,你的温柔,他们的恶毒直白到不值一提。没有什么算计,只是因为愚蠢。
而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只半成品的人造丑小鸭。
毕竟,整个青少年时代,除了胖,我想我应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我就是莫名其妙不被喜欢不被喜欢这四个字,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实在是太可怕,太恐怖。所以结果大家也看到了,被关,被打,被孤立,被嘲笑,我其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做什么都是错的,尤其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反抗。为此,有个疑惑,甚至一直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时期,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做个人啊笑”
当然,时过境迁,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现在我很爱我的人生。
而把我从这一切拯救出来的,是知识,是书本,是“故事”好吧,当然,还有爱情。
说回正题。
其实正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发现,人类的悲喜真的并不相通。事实上,我们也永远无法从一个跟自己经历不同的人身上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相反,我们会恐惧他回馈一个不同的答案,但是文字不同。一个孤独的孩子,往往能在文字中得到无尽的慰藉,因为字是死的,灵魂是活络的,所有敏感而早熟的孩子,他们都常能从那些故事里读到自己
后来我常想,这就是我写作的意义。
这就是我希望把这本书拍成电影,让更多人知道这个故事的原因。
即便我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也很清楚,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依然会有源源不绝的孩子,他们仍陷于校园暴力的痛苦之中,无法为自己发声,胆怯着承受一切。但是,我同样愿意相信,只要有越来越多这样的故事面世,揭开疮疤,将伤口曝光在阳光底下,那么世界上,一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倾听那些微弱的声音。
甚至当他们无法告诉老师自己有多痛,可以用读书笔记的形式写在周记里;当他们无法告诉家长自己在经历着什么,约父母一起,去看一看这部电影我知道我永远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一点不需他人提醒,我会第一个站出来指责自己。但我也同时很想为自己说说话愚蠢有什么不好呢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人走沉默的老路了,仅此而已。
我知道现场一定有媒体,请你们转告我的话;
也知道我今天所说的一切,将会以庭审实录的形式,曝光给更多好奇的大人,好奇的孩子也请你们浪费一些时间,倾听我今天所说的话。
今天我站在这里,我是被告,也是受害人。
而明天,无论是我,还是这些言之凿凿的原告同学们,或许也将会有自己的孩子,她或他,会穿着崭新的白裙子或白衬衫,背着新书包走进校园。
我不知道你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哪一类人。
但对我而言,我只有唯一一个心愿即便我不知道他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成绩好还是不好,讨人喜欢还是经常沉默,但我希望他生活在这样一个校园里在那里,无论他美或丑,高或矮,胖或瘦,优秀或平庸,合群或孤僻,他都有站在阳光下为自己而活的权利。我会告诉他,这是“妈妈”一辈子最想得到却没有得到的东西。
今天,我或许会败诉,可我已经说完了所有我想要说的话。
但明天
明天,请再也不要让一个以如此可笑理由抱憾十年的少年,站在这里。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