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七月方至。
舒沅回国后的第一个夏天,便恰逢数年未见的暴雨时节。
整个上海都笼罩在雾蒙蒙且阴沉的空气之中,闷热潮湿的暑气无处抒解,似真早早到了春困秋乏的季节就连大学课堂上入目所见,能准时到场上课的学生,也都不是眼皮打架昏昏欲睡,就是强打精神哈欠连连。
尤其她负责的现当代文学史还每每被安排在最“惹人嫌”的早八点。
据说一节小课上下来,二十个人里能有十个全程保持清醒,大概都算她教学水平远超常人,比例之恐怖,实在叫人无语凝噎。
这日亦毫无例外。
“好了,今天我们就上到这里。大家下周五前把野草的读书笔记发到我邮箱,算作平时成绩,学习委员到点帮忙提醒一下。下课吧。”
九点半,下课铃声一敲响。
舒沅布置完课程作业,同难得两个围到讲桌前问问题的同学交流完,随即便抱起教案同笔记本电脑离开教室,好心给一众大梦初醒的学生留了个喘息的空档。
一路走,她心里还正惦记着,是不是要去向前辈们取取经,看怎么拯救课堂上的“士气低迷”。
结果还没来得及走远,身后忽而有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跟到这头,急匆匆追到她身边,还不忘一迭声喊着“舒老师”
“舒老师,麻烦等一下”
“”
少年声音清朗,惹得走廊上不少人偱声看来,满脸八卦神态。
舒沅也跟着吓了一跳,思绪一断,下意识便停住脚步,扭头望去
她是院里最年轻的女讲师,一贯出了名的白净可人。若说从前读书时还留有几分婴儿肥,如今瓜子脸瘦出尖尖,配上一双远山眉,十足无辜的杏核眼,倒越发清秀惹眼。
是故,抛开课上的困倦生态不论,光凭着长相性格,她私下早足够受学生们欢迎,类似这样的搭讪也实在不少。
只是这次确实尤为夸张四目相对间,对面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想法,一见她便脸红。高高瘦瘦的少年,不住低头挠着后脑勺碎发,明显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心虚状态。
好在她还算冷静,也没有多想,只一眼认出这孩子是刚才课堂上难得从始至终的“清醒面孔”,当即强作平和,低声问出句“同学,怎么了”
她温言细语“如果课上有什么问题不懂,可以发邮件给我还是你有什么别的事”
那少年急忙用力点了点头。
仍是红着脸,咕哝了两句有的没的,末了,终于憋不住绕到正题,问她是不是从城南中学毕业。顿了顿,又紧跟着问“舒老师,听说你之前在牛津念的文学硕士”
“嗯。”
舒沅有些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
他拼命摆手。
一对上她眼睛,又忍不住摸摸鼻尖,低下头轻声道“只是只是我也是城南中学毕业的老师,我还知道你是09年那一届的文科状元,我念书的时候,一直把你当榜样可惜我高考发挥失误,没能考上北大,更别提去牛津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能在这里上到老师你的课,真的很开心”
“哈”
“我真没骗你,老师,我叫秦补翰,去年刚从城南毕业”像是唯恐她不信,这少年又语无伦次的强调着,“而且舒老师,你的课真的上得很好,以后我一定天天准时到课,好好做笔记,我、那个,我”
我什么
舒沅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明显被他噼里啪啦一顿说的热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还想安慰他一句“能在复旦念书也已经很不错,继续努力”,结果好巧不巧,电话铃声偏偏掐点响起,她摸出手机一看,却是之前在牛津出版毕业文集时认识的出版公司老总,不知道突然找她有什么急事,之前课上静音时,已有数通未接电话,竟都被她错过。
想着事有轻重缓急,一时间也不好继续耽搁。
她本就有点不好应对眼前情况,当即拍了拍这少年肩膀,简单鼓励两句,约说下次可以一起回校看看,便摆手示意自己得要先走,赶忙先遛。
直至匆匆走出老远。
复才重新拨通电话,主动向那头问了句“你好,宣先生,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面答“没什么大事,怎么听你声音有点发抖别紧张。”
“”
知道她一向不精于社交,唯恐措辞不妥,那男声愈发醇厚温柔。
既没什么久等的怨气,也没什么老板派头,只如闲话家常般和她聊了两句,又道“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在哪”
“在学校。”
她说“今天有我的早课,刚下课,之前的电话也没看到您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找我吗”
都算得上是熟人,她也懒得兜圈子,索性直接开门见山。
话题果然随之敞亮起来。对面也不再客套,直接坦然承认“嗯,这边有个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想找你看能不能帮个忙。”
“”
“你现在有空吗我先简单跟你说一下情况事情是这样的,上海最近不是在评优秀青年企业家吗我们和其中一家公司的公关部,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打算趁机合作推出一批成功学人物传记,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大概叫鸡汤文学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宣传方式了,互利共赢吧。”
宣扬且说且笑,又向她耐心解释道“可我们除了主打推广成功经验,毕竟也需要口碑,要同步打进国内外市场,是不是所以双方对作传者的文学素养要求都很高,这确实无可厚非。我们之前推荐了kav负责这个项目,但是对方不太满意,所以我在想,舒,如果你正好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
一小时后。
伴着轰隆雷声,大雨倾盆。
“谢谢你啊师傅,钱我放这了。”
金茂大厦外,那红色出租车堪堪停稳,车门随即被人轻推开,一道雪色身影飞也似地窜出来。
可怜她大抵忘了带伞,一时间,也只得边用手包挡头护住发型,边侧手别开迎面来的“斜风细雨”,随即一路小跑,径直奔进一楼大堂
“喂妈,没有,我现在不在学校宿舍了,你和爸回家吧,下这么大雨。我回头把手里的事处理完,晚上回家陪你们吃饭。”
挂断母亲打来询问情况的电话。
她正对着门口落地镜理清仪容仪表,拿纸巾擦拭着裙角不小心溅上的斑斑泥点。
还没半分钟,宣扬派来楼下等候的助理却已一眼看见她,堆起笑脸,疾步迎上前来,“舒小姐辛苦了辛苦了,还下着大雨,麻烦跟我上楼吧,宣总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助理说着,也不管她仍懵着,过来便同她握手,复又极客套地,接过她手里那被大雨打湿发软的文件袋。
没聊两句,便几乎是赶鸭子上架般,匆匆领她进了电梯,直奔第五十三层的江景餐厅去。
想来宣扬一向大手笔,这日为表气派,更直接包了个场。
两人刚走进大门,一眼望去,除却零星几个侍者穿行,便只见靠窗座位那一男一女对坐举杯,状似低声交谈,一个是典型混血儿长相,高鼻阔目,轮廓深邃,一个只看背影也知苗条纤细,浅色露背长裙勾勒腰身,一双蝴蝶骨惹人遐想。两人不时倾身侧耳的姿态,更是亲密非常。
如若不是知道在谈生意,粗略一看,还以为是误入某对郎才女貌的订婚现场,粗神经如舒沅,一时间都只顾站在原地“欣赏”,不忍打扰。
“舒,你来了。”
最后,还是宣扬余光瞥见她身影,立时蓝眸含笑,起身迎到她面前来,这才打破僵局。
简单寒暄两句,便摆手示意助理先行离开,随即毫无避讳地拉过她手腕,将她带到桌边,开口做起介绍。
“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他说着,手指指向对面黑发红唇、同样直直看来的东方美人,“这位是叶氏旗下、花树地产集团的财政总监,叶文华叶小姐。文华,也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也是这次推荐给你们的新人选,舒沅。”
自两年前相识起,宣扬便把她引为知己,彩虹屁当然信手拈来,丝毫没察觉到舒沅表情瞬间的异样,依旧兀自笑道
“她之前在牛津毕业,出版过好几本中英文长篇小说,也拿过几个知名奖项,在业内是非常有名、也是我最欣赏的青年作家,回国之后,现在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担任讲师你之前说对kav不满意,觉得他太西化,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舒能和你聊得来,这次的合作项目非她不可,所以特意把她请来,让你们好好聊一聊。”
宣扬说着,视线左右兼顾,看得出来十足尽职尽责,力求“宾主尽欢”。
偏偏此刻他八成还不知道,自己做的所谓“引荐”,对于眼前这两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熟人是怎样多余。
叶文华和她好好聊一聊
即便舒沅竭力不笑出声来,心头关于世界太小的感叹,也已早够写满一整本书。
“哦”
果不其然,叶文华闻声,右手撑颊,亦老神在在的看向她。
似笑非笑间,蓦地柳眉微挑,问的却是仍不解内情的宣扬“jones,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是你姐姐说的吗。要上海本地人,要同时有中西方教育背景,英语娴熟,心思细腻。”
宣扬拉着舒沅在身旁坐下。
一边顺手给她沏茶,嘴上仍不急不缓夸着“一开始想着kav对这方面业务比较熟悉,但你否了,那剩下的、在我认识的人里,除了舒,我想没人能更符合这些条件了。何况据我了解,她和你还有你姐都是校友,要写传记,当然需要作家对受访者有一定程度上的”
一定程度上的研究和“先见之明”。
他话音一顿。
忽然间,像是自说自话时,才陡然意识到了气氛的些许微妙之处,当即抬起头来,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试探性的补充了一句“或许,你们之前还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