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值得。”
凝聚着无尽绝望与沉郁的话语,裹挟着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轻贱到泥土里的气息扑向妮娜女士。
职业原因,妮娜女士过去见的更多的,是受的伤再怎么严重、哪怕身体只剩下一小部分,只要还存着一口气,死活都要挣扎着、哀求着想要活下去的人。她很久没见过这样了无生气的人质、受困者。
望着死寂而诡谲、自己向自己宣判死刑的十几名斑布人,妮娜女士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竭力控制,才避免本能的炸毛。
她这个种族,老了就是这点不好,稍微一个不注意,本能就容易冒头。
虽然说实在的,她一个救治性命的前生命治疗师,真的和没有生气的家伙属性相冲。
“说什么值不值得。”
妮娜女士定定地看向斑布人,语气从容镇定,似乎十几名斑布人诡异的状态不过尔尔:“每个人都能、也应该活下去,这是生命理所当然的求生、生存本能。”
不等精神状态差到极点的斑布人再说什么,妮娜女士兀自反问:“为什么说你们不值得?凭什么说你们不值得获救?”
十几名斑布人一下被噎住,半天没回复妮娜女士。
见状,妮娜女士厉声喝道:“没想清楚就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诸位都几岁了!”
被痛骂一通,大多斑布人脸上都浮现出羞愧。
然而有一名男性斑布人脸上的愤怒多过羞愧:“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可以随随便便说好话。”
一开始出声的女性斑布人连忙制止:“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是在为我们好替我们……”
“得了吧。”男性斑布人不悦地打断她,从麻木到暴戾,戾气逐渐从他的心底蔓延到全身,整个人的模样愈发可怖。
女性斑布人精神状态本就不好,一下被吓到失语。
妮娜女士微微皱眉。
男性斑布人见女性斑布人不吭声了,神情间多了几分快意,以及几不可见的自嘲。
他转过头,无意间瞥见衣摆上暗沉的血色,再看向神情冷肃的妮娜女士时,语气好歹和缓了一点:“我说真的,你赶快让你同伴回来,你俩赶紧跑,跑的远
越好。”
顿了顿,他又说:“最后一条善意警告,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今天来过。”
“当然,如果你们逃得出去的话。”
妮娜女士注视男性斑布人,既没有因他勉强算好意的提醒触动,更没有因他掩饰不住的恶意“祝福”而恐惧。
她意识到了这人感情、心态上的分裂。
一方面,他因为她和忒休斯将他们从缪亚人手中救出而感激,理智上,他想回报她和忒休斯,所以才提醒不要管他们,喊她和忒休斯快走。
但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认为已经走到绝路,前路再无可期,深陷绝望的他控制不住地想拉住身边的人,想自救,同时也怀着明显的恶意——既然我已经没救了,你们凭什么能得救?
人性之复杂,很多时候不会只出现善良、恶毒等等中的一种,更多时候,诸多情绪交杂其中,人类只能、也经常艰难地在人性的泥沼中,挣扎着选择其中某一个方向,将更多更多的情绪抛在心脏最深处。
妮娜女士并未因为复杂扭曲的人性退缩半分。
病床前,是最容易看到人性沼泽的地方。
就算不再是生命治疗师,但依然保持着优秀职业素养的妮娜女士想,这人其实本性不算坏。
下结论后,妮娜女士继续问道:“你们在恐惧什么?”
无论是男性、女性斑布人,还是大部分出声附和的人,都认为她和忒休斯没有任何胜算。缪亚人给他们看了什么,哪怕有人来救他们,他们都彻底失去了成功获救的信心?
“你们为什么觉得自己已经走上绝路?”
从表面上看,第二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可以合并为一个,因为恐惧而认为再无前路。
然而妮娜女士不这么认为。
数百年雇佣兵生活,数百年生命治疗师生涯,给了妮娜女士旁人难以想象的丰富经验与直觉。
——她的直觉虽没有安德鲁那般准确、频繁,但请相信,她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连续两个问题戳破部分斑布人竭力压制的惊恐,他们崩溃地、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惨烈、悲恸的哭声震响暂时的安全屋,他们哭得是那么的悲伤,仿佛把这一辈子的痛苦都哭出来。
“嗝……小点声……”
女性斑布人一边低声哭一边提醒哭得太大声的同伴,“好人和她的同伴还在这里。”
“……呜。”
震耳欲聋的哭声渐渐降低。
但已经迟了,缪亚基地系统的警铃大响。
妮娜女士不得不带上十几个斑布人再度逃跑。
等到了下一个暂时安全的屋子里。
“您快跑吧。”女性斑布人哭着对妮娜女士说。
“……”不详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妮娜女士心头。
她凝视着这一批人中,心态还算好,性格比较善良,也愿意和人交流的女性斑布人,冷静地试探道:“我们进来就是为了救你们出去,白费力气、效率为负的事谁愿意做?”
“可是我们出不去……”
“住嘴!”
女性斑布人刚脱口而出,就被一旁的男性斑布人大声喝止。
“为什么、怎么可能出不去?担心克罗地亚?请相信我,他撑不过今天就会下台。”妮娜女士没有管男性斑布人,而是看着女性斑布人:“还是他们在你们身上下了追踪装置?”
一边说,妮娜女士一边留意观察每个斑布人的表情,“这不用担心,我们进来的时候都带了屏蔽器,在一定范围内,追踪装置没有一点作用。”
“如果你们担心的是他们用其它方式控制你们,也不用愁,出去了找个星际综合大医院就能解决。”她说,“费用后边那个还在热血年纪的大男孩说他会出,你们尽管放心。”
——虽然忒休斯并不是热血大男孩的人设,虽然出医疗费用的将会是收缴全部缪亚基地资源的艾维斯,但话术,有真有假、从中试探,再正常不过。
女性斑布人欲言又止,脸上的担忧始终没有变过,男性斑布人死死盯着前者,虎视眈眈,表情恐怖,仿佛要是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立马冲上去撕了她的嘴。
这还不止。
不止是最开始的男性斑布人在留意女性斑布人,还有两三名没怎么发过声的人,一样地,毫不掩饰地盯着女性斑布人、剩下的人在看。
妮娜女士的心沉到谷底。
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缪亚不知道对他们做了什么,十几个斑布人,已基本分成立场相对的两拨。
哪怕男性斑布人和那两三个人对她
和忒休斯有一定善意,但他们已经隐隐偏向缪亚。
他们在为缪亚隐瞒。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妮娜女士头一个想到。
就在她思考对策时,女性斑布人挣扎中终于做出决定,她无力地冲男性斑布人摇摇头,在对方稍缓的面色中,哀声对妮娜女士说:“他……他们追得很紧。”
理智上,妮娜女士知道女性斑布人口中的“他”、“他们”是缪亚人,但直觉中,她莫名其妙觉得其或许有内情。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女性斑布人双手交错,用力抱住自己,似乎可以凭借这个动作汲取一点力量,“好心人,你们赶快走吧。”
……她也在替缪亚隐瞒。
巨大的荒谬袭击了妮娜女士,她掩下眼底的不可思议,一一看过去。
每一个对上她眼神的斑布人要么低下头,避开她的对视,要么声音颤抖地恳切请求“快离开”。
唯独男性斑布人嗤笑一声,不闪不避地瞪了妮娜女士一眼,可当他侧过头,脸上却闪过浓烈的悲哀和自嘲。
他们都在替缪亚隐瞒。
妮娜女士想。
为什么要为绑架自己、侵丨害自己的凶手隐瞒?
诸多猜测、思绪涌上大脑,妮娜女士安静下来。
耳边的炮丨火声愈发近了,女性斑布人知道,那是殿后的好心人边抵御攻击边和他们汇合。
想到靠近的人,她脸颊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深刻的愤怒和怨恨爬上整颗心脏,似乎下一刻就能冲破肉丨身的限制,冲向她咬牙切齿的对象。
然而下一秒,她又颓靡起来,低头盯着衣服上的血迹,天真又满含期望地想:过会儿殿后的好心人过来,两位好心人可以一同离开了,真好。
她细细地想,那时候她要选条离两位好心人最远的路逃跑,这样,追击好心人们的兵力就不会太多,好心人们可以顺利逃出去……
“我说。”
刚熟起来的,略显苍老的声音叹息道着说,“你们一边说自己没救了让我们赶快走,一边无助地看着我,用眼睛向我求救。”
我们没有!
十几名斑布人想也不想地反驳。
“你们的确想死。”妮娜女士肯定道。
“但你们也想活。”
只是你们的求生
意识藏起来了,藏得你们本人都没意识到。
妮娜女士径直说:“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心怀怨恨,真正想死的人不会一直反反复复回忆过去,去嘲讽过去的自己,想如果可以,有没有其它的人生道路。”
前者说的比如女性斑布人,后者说的包括男性斑布人。
女性斑布人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男性斑布人反驳的话一下哽在喉咙。
妮娜女士深深地看着这批矛盾的人质,最终问道:“我再问你们一次——认真想了再答——你们想活下去吗?”
·
十五分钟前。
忒休斯和妮娜女士小心潜伏进缪亚地下基地,找到正被推搡着送入清洗液的十几名斑布人。
[我殿后,您小心。]忒休斯对妮娜女士打手势。
妮娜女士胡须一翘,睨了忒休斯一眼:你小心才是。
短暂的交流完毕,忒休斯悍然出手,闪着寒光的冷兵器毫不留情地剁向斑布人身边的缪亚研究员。
“敌……”
巨大的战斗力差距,七成的缪亚研究员直接斩于忒休斯刀下。
不过一瞬间,一道光闪过,刺鼻的鲜血于刹那从空中绽开,喷涌出难看的血花,溅了大多数斑布人一身。
刚才还焦急的缪亚研究员缓缓倒地,有的直到死亡都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哭泣怨怼的斑布人愣在原地,空落、喜悦等情绪交替出现。
妮娜女士终究吃了体型不便的的亏,剩下近三成研究员死在她锋利的尖爪下。
唯独一两个站得远不方便一起杀的研究员幸免,然而不等他们后怕、庆幸,喊守卫来抓人,他们,还有研究室里迅速反应过来的守卫,突然被手腕、耳钉等位置佩戴的终端炸了个猝不及防。
“终端漏洞已被AI缪亚发现,98%的概率无法对之后的敌人用。”阿道尔在忒休斯和妮娜女士耳蜗里的通讯器中说。
“出其不意,一次就够了。”
轻笑间,妮娜女士小巧的身躯蹁跹起舞,舞出一曲血红色的生命终结之歌。
忒休斯干掉最后一名守卫,环视一圈,遗憾克罗地亚竟然在这几分钟内离开了。
时间紧迫,忒休斯没再特意找克罗地亚,和妮娜女士一起,催促、帮助斑布人离开清洗液,简单检查后,
让溯回打开封锁的研究室一角,快速撤退。
带上十几名没有经过特别训练的普通人,速度自然比他们进来时慢无数倍,再加上他们已经由暗转明,被AI缪亚被监控发现,逃离的一路上,追兵不断,忒休斯负责截断绝大部分,妮娜女士领着斑布人,并解决剩下的几个漏网之鱼。
如果说妮娜女士主要头疼的点是斑布人不太配合,那么忒休斯面临的主要压力,即是源源不断追击的缪亚守卫。
“来吧。”忒休斯无声地对自己说。
现在的他如同无情收割性命的死神,比普通人略矮一分的身高这时候恰好成了他的优势,长刀从下往上,角度刁钻犀利,避开坚硬的骨骼,直破缪亚守卫心脏要害,再利索滑出,滑向下一个面临死神的人。
不过一眨眼,“死神”就收割了数条生命。
这效率让追来的缪亚守卫心神颤抖了一瞬,然而他们冲向“死神”的脚步从未停下过半分。
他们举起高能槍,端起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气势汹汹地冲向“死神”。
“死神”唇角微微上扬。
难道忒休斯钟爱冷兵器钟爱到这时候也不想带热武器?
当然不是。
有阿道尔和溯回,他和妮娜女士潜入得比较顺利,但即便如此,有AI缪亚时刻监控,他们没办法将热武器带进来。
“谢了。”
忒休斯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