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紧接着,就是皇太后的爆发。
“你大胆!”皇太后拍案而起,手指着小小的孩子,气得直哆嗦,“你……你……”
师祖,皇上,裕亲王、苏茉儿姑姑,都让保康的话镇住还没反应过来,皇太后人也没反应过来,被冒犯的火气先上来,条件反射就是这番动作,这五个字。
一瞬间,师祖眼神凌厉,刚刚的忍耐和善全无。皇太后的目光和师祖的目光隔着一个保康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师祖是要护着小徒孙;皇太后则是因为他这番姿态,转眼间又想起当年他这样站在董鄂氏母子前面,以身相护的情形,心里的火气更大。
可是师祖眼看皇太后这番以势压人的姿态,误以为她要怎么样怎么样自己的小徒孙,脸上的表情更冷,眼神也好似刀锋凌厉。
皇太后的瞳孔猛缩。
她的对面,这个人,一身帝王的威严,一种帝王护崽的架势,一份她非常熟悉的姿态……护着对她言行冒犯的三头身小阿哥。
这情形是那么的熟悉,陈年往事一件件在皇太后的脑袋里翻腾,皇太后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片片花,脑袋里也一阵阵地疼,整个人都开始哆嗦,眼看站都站不稳。
师祖轻轻抬手打一个佛号:“阿弥陀佛。”
这次的“阿弥陀佛”里没有了刚刚的隐忍,还带着明显的警告,皇太后眼前一黑,身体开始摇晃……
保康:“……”保康顾不得多想,上前一步跳起来接住皇太后的身形,右手不停给皇太后顺背。
“阿弥陀佛。皇太后不气,不气。师祖不是要生气,师祖最和气。”
“阿弥陀佛。皇太后有话尽管说,保康都听着。保康没进京之前,师祖就和保康说,宫里有保康的亲人,乌库玛麽、玛麽、汗阿玛、额涅。还说他们都喜欢保康,都疼爱保康,他们是天底下最和气最慈爱的人。”
“阿弥陀佛。师祖还说,保康要好好孝顺乌库玛麽和玛麽,孝顺汗阿玛和额涅。说保康的乌库玛麽和玛麽都年龄大了,汗阿玛天天操劳国家大事,额涅也劳碌宫务。”
“阿弥陀佛。师祖还说……阿弥陀佛。师祖还说……”
皇太后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胸口的郁气减轻许多,呼吸舒畅,又听了满耳朵的“师祖说,师祖还说……”,整个人被保康扶着呆呆地坐回椅子上,傻了一般。
保康眼见皇太后的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默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师祖啊,你当年都对皇太后做了什么啊?
师祖:“……”淡淡看一眼小徒孙。
保康:“……”赶紧收敛起来脑袋里他师祖和皇太后当年的各种爱恨情仇。
乖巧的小模样,师祖一看就知道小徒孙脑袋里不知道拿多少话本儿朝他身上套。
可是师祖想起小徒孙刚刚着急之下用内力给皇太后顺背,人太矮,只能跳起来站在半空,那姿势,师祖也忍不住微微笑出来。
“阿弥陀佛。”小徒孙好像确实应该瘦一点儿?
保康完全想不到他师祖嫌弃他太“圆”了,他自我感觉特别好,面对皇太后呆呆傻傻的样子,再次抬手打一个佛礼,重复道:“阿弥陀佛。皇太后请不要生气。保康说‘所有师祖的一切,保康来承担’,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保康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追究’的话,也不说‘皇太后不应该再纠缠应该大度宽容’的话,保康只表达保康的诚意。”
东间里又是一时死寂。
小小的孩子,声音里奶气明显,只穿着里衣,鞋子也没穿,就这样一派坦然地站在皇太后的面前,站在他师祖的前面,眼神平静安然,面色肃穆庄重,浑身上下都要“承担一切”的勇气和镇定。
师祖愣愣地看着小徒孙,微微笑。
古井无波的心起来波澜,酸酸涩涩。
皇太后的眼珠子动了动,愣愣地看着这个还没正式见面的小阿哥,感受到这个三头身小胖和尚身上眼里散发出来的那份“真”……
更呆愣。
然而保康的态度就是非常真诚,发自内心的真诚,并不仗着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说什么当事人不应该再纠缠应该大度宽容的耍无赖。
“阿弥陀佛。师祖已经出家,身在佛门,有关师祖凡尘俗世的一切,都有保康来承担。皇太后尽管问。”
“保康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身上还有一股刚断奶不到一年常年喝奶的奶味儿,眼睛纯净无伪,眼里真诚毕露,胖嘟嘟的脸上隐隐有宝相庄严之貌。
他言辞恳切地说,他要承担师祖的一切。
不知道当年的一切,不知道他师祖的身份,也不管当年他师祖,先皇,和皇太后等等人,都有什么纠葛。
…………
外间里,裕亲王、苏茉儿姑姑默默擦眼泪,皇上听到侍卫禀告,出来帐篷从大阿哥保清的手里接过来熊儿子的袈裟和小僧鞋,拿着鞋子回来帐篷,恰好听到这么一句,一时间面色紫涨,气得狠却也泪眼朦胧。
整个帐篷都好像安静了下来,呼吸可闻,心跳“砰砰砰”。
师祖抱着小徒孙,拿一件自己的袈裟给他披上,没有鞋子又怕初春的晚上地面寒气重,干脆就这样抱着小徒孙坐在皇太后的对面。
皇太后刚刚缓和些许的一颗心,被眼前这份祖孙相亲相爱的画面刺激,瞬间又是肝火上升。
皇太后冷冷一笑:“保康阿哥说,你要承担。我且问你,你师祖当年抛家舍业出家,一走二十年,对也不对?”
保康小心肝儿一颤,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阿弥陀佛。于事情来说,凡事有因有果;于师祖个人来说,人各有志;于家、业来说,真的非师祖不可吗?师祖不出家,情况会更好吗?”
“保康相信,师祖一定努力又努力过。”
保康目光清明,保康相信他的师祖,不是不负责任的人。
师祖心里微叹。
皇太后袖筒的手轻轻颤抖,却还是有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如鲠在喉般不吐不快。
她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这个人怀里的小胖娃娃,一字一顿地说道:“二十年前,保康的师祖尚且年轻,家里母亲年迈,妻妾年轻,儿女年幼,外面家业不稳,强敌环伺,可你师祖一走了之……保康来说,对也不对?”
保康的眼睛微微睁大。
师祖虽镇定从容不惧任何言语,但担心小徒孙为难。
外面的三个人,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生怕保康说出什么对或者不对。
保康感受到外面之人的反应,更加感受到皇太后那份紧绷的不甘,师祖的爱护和自责。
保康抬手打一个佛礼,念一声“阿弥陀佛”,这次是表情伤心、难过,声音低沉、轻缓的。
“保康对师祖,只有心疼。保康只想知道,师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保康对师祖,只有心疼”“保康对师祖,只有心疼”……小孩子对他师祖的信任,对他师祖的感情,尽在一言中。
师祖的心一颤。
皇太后的心一震。
外间里,皇上、裕亲王、苏茉儿姑姑再也忍不住,眼泪磅礴。
沉默中,皇太后的眼泪出来,声音恍惚:“保康说,对于先皇,保康的汗玛法,保康最为熟悉。我就问一问保康:当年先皇,第一次废后,引起朝野震动,满蒙关系紧张,第二次还要为情废后,对也不对?”
保康正因为他师祖的事情心情不大好,听到皇太后提起先皇的事情,打个佛礼,一个深呼吸收敛心情,正色道:“当年太宗皇帝骤然驾崩,先皇六岁,在纷乱中登极为帝,恰逢前朝大乱,大清入关,定鼎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