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正圆,中秋月饼香又甜。”保康一手抓着半块月饼,一手抓着他那骑象的“兔儿爷”,沐浴月华,呼呼大睡。福建泉州的一处赏月的茶楼厢房里,明珠和陈近南对月畅饮,正到兴头。
明珠哈哈哈大笑“中秋之夜,吃一口月饼,仰望着月中丹桂,闻着阵阵桂香,喝一杯桂花蜜酒,真好。”
“再此合家欢庆团团圆圆的月夜,能和陈义士一起饮酒上月观潮,更是人生一大乐也”
陈近南笑得清浅“确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两个人相视一笑,耳边又传来周围比赛猜谜之人那激动的惊呼声,儿童齐声吟唱童谣的欢乐之声。
“八月十五,月儿圆,兔儿爷家住月里面。兔儿爷,别婵娟,走向大地显灵仙。采百草,做良药,去病除灾保平安。月饼圆,苹果鲜,西瓜切成花口莲。毛豆枝,九节藕,我把兔儿爷供中间”
歌声一落,一伙儿留着三搭子头穿着肚兜小裤裤的小孩子一时兴起,一起将七八个形态各异的“兔儿爷”抛到空中,嘴里还大喊着“接住接住”。
大人们眼看就要落到他们的桌子上手忙脚乱,其中一个骑麒麟头戴盔甲的陶瓷兔儿爷一个冲势,冲向他们包厢的竹帘,守门的侍卫抬手接住,递给随后进来的顽皮小娃娃。
“谢谢叔叔。”小娃娃奶声奶气地道谢,看着侍卫眼冒小星星,一位应该是他父亲的人也一脸崇拜地看着侍卫。
侍卫笑着“嗯”一声,又变为木头人一样。
明珠和陈近南都因为这一幕笑出来。
“本来只是中秋之夜女子们忙着拜月,因为担心小孩儿们跟着妈妈凑热闹,也学着祭月光码儿捣乱,给小孩儿一个玉兔的泥巴造像,让他们自己边上玩儿去,哪想到现在成为小孩子过中秋必备的玩乐。”
听明珠提起兔儿爷的来历,陈近南脸上的笑容加大“月中有兔与蟾蜍者何月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明,阴系于阳也。”
明珠重重点头,满怀感切,举杯和陈近南碰了一杯菊花蜜酒一饮而尽,感叹道“蟾蜍和玉兔,一个代表阳,一个代表阴,阴阳合璧,二元对立又和谐统一,是为安泰吉祥。”
“玉兔,除了代表健康和长寿,还是天上的月神之一,人间的生育之神之一。这画儿上的玉兔还这般可爱,不光小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今年内务府制作的一批兔儿爷,都有六七岁小孩子高,给陈义士看看。”
陈近南一愣。就见明珠朝他的贴身侍卫一挥手,那个侍卫就指挥一个仆人送上一个三尺高的包裹。
打开来一看,可不是一个兔儿爷
看不出来什么布料,脸很平滑,颜色鲜艳,做工精致,兔儿爷的眉眼和动作都形象至极,头上文官帽,身上绣花蟒袍,脚下踏麒麟,正是一个寓意吉祥、仁义、天下太平、嘉禾茂盛的兔儿爷,就是大的超过一般。
陈近南乐了。
若是其他的礼物他就拒绝了,可是这么一个兔儿爷,他还真不好拒绝。
明珠发现他的表情,哈哈哈笑“怎么样我以前也不喜欢,今年喜欢了。这么一个兔儿爷,放到马车里和书房里都可,累了可以当靠垫,困了可以当枕头,我和你说,这个布是真舒服。”
“你来摸摸看。”
陈近南也是对这个布料好奇,听到明珠的话,忍不住就伸手摸一摸。
手感柔软、细腻,略有弹性仔细看,不光是手感非常的接近人体皮肤,底色也是,浅粉红中透白色,非常舒服的颜色。
里面填着棉花一点不打皱,边上的小绒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手感,却又紧致不乱,也不影响上色,更难得的是兔儿爷的腿形手形身形都保持得很优美有弧度的地方也不会出现菱角。
陈近南因为操持小琉球外贸事务,对布料这一块小有了解,对这个布料非常赞赏。
“好布。可能量产”
明珠笑得畅快“果然是明白人。”
“暂时还不能。再等等估计一年。”
陈近南瞳孔一缩。
一年。
朝廷攻打小琉球,开海做贸易,正好一年。
不光出口惯常受欢迎的丝绸,还可以出口这类布料做出来的兔儿爷等等神仙神兽玩件儿,而这类玩件儿的利润,绝对比直接出口布料要高很多。再联系朝廷要建设皇家匠艺学院的事儿
明珠发现他的表情变化,在心里叹气。
“有关于朝廷悬赏食物保存的事儿,陈义士想必也知道了。”
陈近南点头。
汉人中在这方面最有天赋的是扬州的黄履庄,有一些过于激进的江湖人不允许黄履庄进京做皇家匠艺学院的老师,也不允许他接这个悬赏,扬州天地会分坛的人还为此闹起来,他都知道。
明珠当然对这些事儿也知道,扬州官府兴师动众直接插手保护黄履庄的安全,他也有耳闻,他抬手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字。
一个“乐”。
陈近南明白了,这是快乐大师的提议。他的面色更为凝重。
皇上封快乐大师为瑞亲王,还给了他一个骁骑营和整个水师,估摸着,以后大清的整个海防都挂在快乐大师的头上。而快乐大师年纪虽小,但他有本事,他怎么会只要一个名头
研究食物保存的方法,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出海。
陈近南不说话,明珠也不打扰他的思绪。
他和小琉球的郑经谈判,一开始非常顺利,哪知道郑经突然发神经要对他动手,他虽然不怕,但他也不想真起来冲突影响后面的招降。危急时刻,是陈近南出面,强行安抚住郑经。
明珠感激陈近南的仗义相助,尽管他知道陈近南只是为了其他郑家人和小琉球百姓免于池鱼之殃;也佩服他的人品和才能,小琉球不说了,山西就是一个例子;更加担心郑经事后会更加排斥陈近南,甚至加害于他。
可明珠也不好直接劝说陈近南投降陈近南这样的忠义人物,劝说他投降那是侮辱了他。
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死路,郑经对他动了杀心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快乐大师和他大儿子容若都与陈近南有交情,他只能接着交情拐弯抹角地劝他一二,希望不管郑家和小琉球的结果如何,他都可以保住自个儿的性命,毕竟,国家未来可期,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总要看一眼不是
月上中天。有人在砖瓦砌成的空心塔里填入树枝烧起火来,周围还有小孩子点燃烟堆,也顺风烧燃。泼以煤油,火上加油,霎时四野火红,照耀如昼。茶楼里的人又一阵欢呼,陈近南包厢的窗户朝外看,眼里就映出熊熊火光。
江西、广东、福建都有的中秋活动,烧塔仔传说这种习俗与当年汉人反抗元兵的义举有关,各地起义军相约中秋节起事,在宝塔的顶层点火为号,类似于峰火台点火起事,如今时过境迁,烧宝塔这一习俗却遗存了下来。
外头人声鼎沸,只欢喜于火光燃烧带来的喜庆和热闹,正闹腾着茶楼老板挂孔明灯闹腾得欢,他一时间却更为沉默。
街道上,小孩子们将手里的兔仔灯、杨桃灯等等横挂在短竿中,竖起于高杆上,彩光闪耀;小姑娘们手提各式花灯在月下游嬉玩赏;茶楼老板在孔明大灯里燃烛,热气上腾,大灯飞扬在空中,引人欢笑追逐。
居民区里,做成果品、鸟兽、鱼虫形及庆贺中秋等字样,上糊色纸绘各种颜色的灯挂于家屋高处的瓦檐或露台上。富贵之家所悬之灯,高可数丈,家人聚于灯下欢饮为乐,平常百姓则竖一旗杆,灯笼两个,也自取其乐。
灯彩高竖,满城灯火不啻琉璃世界。
一个很美丽很美好的世界。
对面还坐着一位,甭管有多少私心多少自傲,总归是为国为民,高居庙堂却一腔侠义之心依旧的明珠大人。
可他是陈近南。
陈近南明白明珠大人的意思,只心领,不接受。
明珠大人看在眼里,在心里叹气一声接一声。
给两个人各倒一杯酒,又捏了一块铜钱大小的小月饼进口,明珠和陈近南又随意聊起来。
“主子爷在信里说,家里的孩子们被带动的,越来越顽皮,也越来越会玩乐了。最近小大师又玩起来蹴鞠球和天文观测,还要学画画,哎吆,我没看到画光看主子爷在信里的自夸,我就恨不得想立马赶去五台山一睹为快。”
“你不知道,这么大的兔儿爷,就是小大师要求的。主子爷疼孩子一口答应,可那一般的布如何能做这么大还不起皱说起来,这也是江南江北的能人多,曹寅在苏州那么一折腾,就折腾出来这个布送进京。”
陈近南果然笑出来“民间能工巧匠多。以前是没在意。”
“可不是所以这个皇家匠艺学院啊,应该开办。都说士农工商,匠人地位卑微,可人的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开匠人该操办起来的那就要操办起来,不能用老一套。那远古人连铁锅也没有还都用陶罐做饭那”
“大人说得对。总是一代比一代好,我们的衣食住行的匠艺要进步。”
“哎,这哪是我说得对说起来惭愧。这是我们的小大师喜欢这些,少主子也喜欢,要不说孩子的心思透明也通透我们这些人啊,习惯了在那么一个圈圈儿里行事,不说脑袋转不过来,也没这个胆气了喽。”
“大人孤身上小琉球,说自己没有胆气,这天下男儿,有哪几个敢说有胆大人且放心,扬州黄履庄,依照陈某对他的了解,必然如期进京。”
“”
“”
两个人本该是敌人的人在一起过中秋,边吃边喝边聊,七八分醉意的时候,天色微明的时候,明珠被侍卫搀扶着上马车,陈近南一个人抱着一个三尺高的布衣兔儿爷,慢慢踱步回住处。
街道上还没退散的热闹和团圆映入瞳孔,困意和醉意刺激他的头脑,怀里的兔儿爷和记忆里的胖娃娃合在一起,还有那些自由走动的大小动物们的身影,一时间他的一颗心无比安全又无比柔软,脸上不由地笑了出来。
路上三三两两的醉鬼和行人纷纷看向他怀里的兔儿爷,好像光看着,心灵也被治愈一般,陈近南笑得更欢乐。
这头陈近南回去住处补眠,将兔儿爷摆在自己的床头边。距离泉州三千里远的扬州的一个普通的街坊小院子里,二十六岁的黄履庄捂着宿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他的表兄戴榕立马上前。
“快来喝一碗解酒汤。”戴榕的话里透着格外的热情。
黄履庄性情沉默,最不喜与人交际应酬,只是因为表兄是一起长大又是亲表兄而亲近,而他此刻头疼的实在厉害,也不说话,双手接过,一口气喝完,感觉一直闹腾的五脏六腑终于安静些许。
他的大儿子趁机又端上来一碗米粥,他也几口吃完。
面色依旧苍白,但人确实是舒坦很多,他的表兄哈哈哈笑“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
“凡是急不得,身体是根本。也怪表兄昨天拉着你喝酒。刚刚知府大人还专门派人来说了,说素闻黄先生身体不大安好,请切记保重自己。听听,知府大人都称呼你是先生,你可放了心了吧”
黄履庄还是不说话。
短短几天,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往鄙视他“不务正业,不去科举只侍弄奇淫巧技”的亲友们,纷纷登门和他笑语颜开;以往那些为了一些小玩具上面讨要,胡搅蛮缠的人,现在都客客气气地说话,说知道他喜静需要时间思考,往日多有打扰,深感惭愧。
还有那江湖人来骂他,说你若是一个有骨气的汉人,就不应该进京。
还有那官府的人来保护他,说黄先生天赋过人,满腔热忱,如今机会来临,请千万抓住。
还有他表兄,他的妻儿,都满心欢喜于家境的改善,说他们外出的时候也不再有异样的目光看他们,也不再有闲言碎语说他们,都一心期待他进京报效仁慈的皇上。
黄履庄聪明,这些事儿他都知道,他也高兴自己的爱好和才能终于被官家认可,欢喜于那个两千两银子的悬赏改善家境,激动于可以进京一展所长,两轮车、驱暑扇、机械空调、望远镜、瑞光镜被更多的人喜欢和使用。
可他多年来饱受各种歧视和打压,即使再怎么明白的事实摆在眼前,他的心底深处,还是有一丝丝犹豫,有一丝丝不安。
他感觉自己生活好像做梦一样的不真实。
戴榕发现他人呆呆的,也不说话,知道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小小的担心。
他关上房门,坐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小小声说道“表兄知道你这些年来,因为自己的爱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表兄也知道你不想再拖累家人,已经有了离家出走的心思,可是表弟,现在情况大改变了啊。”
“现在不是京城内务府要你进京入匠作处的时候,现在就算你进京后皇家人顾忌你汉人的身份,可哪又如何至少你大大方方进京了,是做老师进京。表兄听说京城有雷氏家族,还有山子张先生等等造园大家,你不是一直想认识他们”
“再者说了,就算进京后又回来,又怕什么那个食物保存方法,朝廷给两千两银子,知府大人也会给你红封,知府大人还说那江苏巡抚也要奖赏你,他们都相信你可以研究出来,你的妻儿也都以你为荣。”
“还有啊,此番皇家和朝廷这么大的动静,全国各地的匠人不知道有多少会进京,你去一趟京城,和他们交个朋友,多好梅家的那位梅文鼎先生来快信说,他已经和李光地大人说起你,到了京城,有李光地大人照应一切。”
“你看李光地大人也是汉人不是可皇上不是挺信重他你若不想现在进京,你在家里将那个保存食物的罐子先研究出来反正等到皇家匠艺学院开学,明年夏秋天是必然的。”
说到这里,戴榕发现表弟还跟没还魂一样,心里着急,双手板着表弟的肩膀,眼神和言语都带上几分严厉“我说表弟,那些江湖人的话,你可不能听。我们出生这天下就姓清,现在还姓清不能和他们沾染上。”
“国家大事表兄也不大懂,可表兄知道,单单那个悬赏,不光可以给你换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还可以留有余钱给大外甥准备娶媳妇,给你自己调养身体,你听到了没”
“不说还有多少人因为表弟的研究得以妥善保存食物安全过冬,就是表兄自己也期待,冬天想吃口桃子李子,也不用花大价钱抠索索的不是”
黄履庄听到这里,终于有了反应。
“我知道”
戴榕屏住呼吸,眼睛盯着表弟的嘴巴眨也不眨。
黄履庄“我只是,做梦一样。”
戴榕“”
“说实话,表兄也跟做梦一样。你看表兄这才考上秀才,你这一下子就成京官了。”
黄履庄嘿嘿笑。
他知道表兄是故意打趣他,“京官”那是李光地那样的大人,哪是他敢想的可他还是高兴。
“那个保存食物的方法,大体已经有方向,很简单两千两银子就够多了”
戴榕“”
戴榕立马打一个“嘘”声,回头一看发现门关得很好,严丝合缝,放下心来。再回头发现表弟还不明白,急得满脸通红,还有火气。
“知府大人给你你就拿着。你若嫌银子太多,表兄正眼馋明芳斋的一个鼻烟壶,表兄来花”
黄履庄“好。给表兄买一个鼻烟壶。”
戴榕心头一哽。
“不管在哪里,凡是官府给的正当奖赏,切记不能说多,知道吗只管感激地接着。当然表兄也不是说什么人的银子都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