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康要去西班牙一趟,或者说,他要亲自去参加这场西班牙的王位争夺战。家里人如何能同意?
皇上直接拒绝:“不行。”
但是保康有理由。
“保康就是不去参战,也应该去见一见卡洛斯二世。”
神色间带着一种伤心。那是加上了,得知黄宗羲和石溪道人都已经去世,他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伤心。
皇上当然也知道熊儿子心里的遗憾,可是皇上能答应熊儿子去南京拜祭一番石溪道人,却不能答应熊儿子去欧洲。
“苏伊士运河那里,汗阿玛已经派人去勘测过,如果要全面疏通到可以走大船,没有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是不行的。你走马六甲海峡,那多危险。不行。”
保康疑惑:“大清的水师去欧洲,不走好望角?”
“当然走好望角。”
“既然走好望角,保康更应该跟着。”
皇上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莫名地怒火中烧:“你跟着做什么?”
脸黑黑的,脸色阴沉的吓人。
眼神红红的更是好似吃人一般。
保康愣怔。
“……汗阿玛,保康真的好了。”
“……”
保康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他汗阿玛颤抖的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明情况:“汗阿玛,保康真的好了。”
皇上的嘴唇颤抖,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保康纵有千万条理由,也说不出来。
他更不敢和他额涅提出来,他怕他额涅说:保康去,她也去。
保康和他师祖倾诉:“额涅出海去看看也好,可是汗阿玛不去,她去了,估计朝堂上的人都会说话。”
师祖微微笑:“你还知道?你额涅这些年一直在五台山,朝堂上的人,隐约知情的不敢吱声,不知情的也不敢吱声,更有那民间人,将你额涅的身世写成花儿出来。出海……你想想,这大清人会怎么说?”
保康趴在他师祖的床上,抱着枕头,真心愁。
“师祖,保康真的好了。”
“师祖知道。”
“可是汗阿玛和额涅不相信。额涅好一点,只要保康乖乖地“恢复”一段近时间,额涅就会相信保康好了,可是汗阿玛……有了类似修行之人的“心结”。”
“应该是。你额涅这些年全心照顾你,你好了,她也就好了。你汗阿玛……他在京城处理政务,每年该去承德去承德,该去御驾亲征准格尔就去御驾亲征准格尔,该去南巡就去南巡……都在心里压着。”
保康眼眶湿润,声音低沉:“师祖……汗阿玛和太子哥哥闹起来了。”
“师祖看出来了。”
“胤禛和太子哥哥也有矛盾了。胤祺、胤禩也都有了小心思。他们……都长大了。”
师祖一脸“欣慰”:“是人都要长大。睡了六年也不能逃避。”
“……保康没要逃避。”保康双手抱枕头的动作改为捂着脑袋,“保康就是觉得头疼、伤心。明明之前有变好的趋势,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师祖将枕头放好,给小徒孙盖好被子,神色平静,语气还是不急不缓:“这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保康硬要他们避开来,才是‘为什么’。”
保康:“……”
保康大受打击,然而师祖吹灭蜡烛上床,半坐着,瞧着小徒孙那愁眉不展、忧虑烦恼的模样,对皇家和朝廷的所有争斗都一句话轻描淡写:“保康还是十五岁的小宝宝,不要烦恼这些。”
保康:“……”
保康表示,虽然他非常乐意做十五岁的小宝宝。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情,他听到师祖这句话,一点儿也不乐意。
“师祖,保康长大了。”保康抬头,眼睛瞪圆,非常不乐意他师祖说大实话一般,说他的烦恼是“没长大的小孩子”。
师祖笑着点头:“保康长大了。快睡觉。”
保康:“……”
保康一个翻身躺好,闭眼就睡。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保康在睡梦中还是烦恼不已。和家人团聚的欢喜过去,面对一家人目前这个情况,他除了沉默就只能沉默,好像这本来就应该发生的情形,他长大了,不应该大惊小怪。
这让他更生出一种无力感。
保康和皇太后一起念佛,也是无精打采的。
皇太后瞧着保康眉眼间的稚气未脱,哈哈笑:“保康不要烦恼,这很正常。我们保康不要烦恼这些。”
保康一张俊脸皱巴成腌菜团,眼神儿困惑不解:“皇祖母,没有办法吗?”
皇太后放下手里的木鱼,半是感慨,半是叹气:“哪有什么办法?草原上的人,从来都是这么生存的。”
保康站起来,扶着皇太后出去散步。
身边的鸟语花香他都没有精神顾及,微微低着头看脚上僧鞋的花纹,终极是问了出来:“是因为保康睡了这六年吗?皇祖母?”
皇太后一愣,随即生气起来。
“和保康有什么关系?保康这么钻牛角尖可是不对。他们……如果不是保康,早就这般闹起来了,现在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你死我活都有可能。”
保康震惊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皇太后瞧着他的模样又心软又心疼:“你汗阿玛现在还能控制住,再过些年,他们都长大了,都出宫开府……这是必然的。皇家,从来都是这样。不这样的时候,那就距离王朝灭亡不远了。”
保康眨巴眼睛,他听懂了皇太后的话——各个王朝早期的皇家,几乎都是能人辈出,争斗不断。到了王朝末期,子嗣艰难,昏君辈出,那还有什么争斗?都得过且过享福一天是一天。
“可是皇祖母,成吉思汗的儿子们当年,就没有这般争斗。虽然有元睿宗拖雷死亡之谜,但基本上是和睦的。”
保康不想放弃,试图找到办法。皇太后却是因为他的话,更是感叹万千。
皇太后拍拍保康的手,讲故事一般:“我们的保康还小那,才十五岁那。”
“皇祖母和保康这么大的时候,听过几个故事,讲给保康听。”
“当年,成吉思汗准备挥师西征,也遂皇后含泪送行,说道:‘诸皇子中,嫡出的共有四人,大汗千秋万岁后,应由何人承统?’
成吉思汗就说:‘世上没有长生不老之人。此次西征,翻山越岭,困难重重,是到了确定后嗣的时候了。’
于是成吉思汗召见他的儿子们和弟弟们,议定嫡三子窝阔台为汗位继承人。术赤管狩猎;察合台掌法令;窝阔台主朝政;拖雷统军队,并且立下血誓,兄弟齐心。
可是,在成吉思汗去世之后,蒙古各部落议事会强烈反对窝阔台继承汗位。窝阔台不能只因为成吉思汗的遗命继位,要等部落议事会的最后决定。过渡的两年内,拖雷作为嫡出的幼子,监摄国政。
保康知道为什么吗?”
保康看着皇太后,人呆愣愣的,他是真的不知道。
皇太后微笑:“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和中原人不一样,很多方面都不一样。中原人是嫡长子继承制度,满蒙,则是嫡幼子继承制度。”
保康:“……”
皇太后刚刚说了什么?嫡幼子?
保康怀疑自己幻听了。
可是皇太后的表情非常严肃,一点儿也没有故意吓唬他的意思。
“嫡幼子继承父亲的家业,其他的儿子们出去自己打拼,这才是草原上和平时期的继承制度,人人认可。”
“两年后,部落议事会举行大会,一起推选新大汗。大会争议四十天,一半的人恪守旧制,主张立幼子拖雷,反对成吉思汗的遗命。那个时候,术赤死了,察合台全力支持窝阔台,拖雷选择拥立窝阔台继位。”
…………
保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嫡幼子,嫡幼子……术赤死了,察合台全力支持窝阔台,拖雷本身作为幼子具有先天弱势,前面两个哥哥联合,他为了顾全大局,或者说为了保全自己,只能做那样的选择。
所以,后来他死了。四十一岁正康健的时候。
保康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荷花盆栽人,然而皇太后还没有说完。
皇太后眼望湛蓝的天空,缓缓说道:“世人传说,当年太~祖皇帝去世的时候,立下的遗嘱,也是嫡幼子继位。这不是没有原因。皇祖母不去说其中的真假,但是皇祖母知道,那些满蒙王公们,都还记得这个老规矩。”
晴天霹雳!
保康恍恍惚惚地抬头喊一声“皇祖母……”眼神惊恐,更多的是难过。
这么一瞬间,保康有很多问题要问,话到了喉咙口,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他汗阿玛知道吗?光看皇祖母那慈爱心疼的眼神,就有了答案。
他汗阿玛一定知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知道,这就是他们在他回宫后一直纵容他做和尚,一句也不提他还俗的原因之一。
当然,他额涅和他三舅舅也知道。他师祖也知道。
他汗阿玛、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保持沉默,应该说,在他回宫后,对他的一切事儿基本上就一直保持沉默,或者说任由他自己折腾。
而他额涅、他三舅舅由着他的性子。
他师祖,第一次听他说选福晋就提过他还俗的事儿,并且因此对他汗阿玛有很大的意见。
他们,所有牵连其中的人,都和那些满蒙王公一样,都是该知道的都知道,都将这一个事儿当成一张牌压在心底最深处,随时准备在最“需要”的时候打出来。
只有他,才刚刚知道。
保康呆呆傻傻地看着蓝天,就感觉蓝天在旋转,大地在旋转。
他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原来,从他的出生起,就是无法调和的。
他自以为是的一切,他所有的努力,都是那么的可笑。
保康的嘴角露出一丝丝自嘲的冷笑,眼里一片迷茫和悲哀。
…………
松鹤院偏殿外面的小径上,往来无人,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的少年小和尚就那么呆呆地站着,风吹动他的僧衣,青色的衣摆好似树叶摇摆。
皇太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宫人也不靠近,他一个人,好似融于天地中的一条小鱼,随风归去,随水归去。
他人呆呆的,一家人好似都很有默契一般,都没有打扰他。
恍惚着午休,恍惚着用完晚膳,恍惚着陪小侄子、小侄女们玩一会儿拼图小游戏,恍惚着感受到他们的体贴……保康嗅着荷花的清香,对着清澈的河水微笑。
他是保康,他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