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白色的仙鹤,请把你的双翅借我
我飞得不远,只到理塘就回——”
他轻轻念诵,全身心地念诵,声音也是轻轻的,好似惊扰到他的佛,他的客人,他的信徒们。
“殿下,这是我写的诗歌。我是如此地挚爱我的佛,我飞到理塘,看一眼我的姑娘,就回。”
他的声音里蓦地染上一抹悲戚,眉眼低垂,面色也变得哀伤不已。
保康蓦地想起一句话:“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阿弥陀佛。”
“上师之言,保康理解。”保康面色肃穆,目光落到夜空里缥缈高远。
“众生皆苦,众生皆甘之如饴。‘贡布小伙的心,好像蜜蜂撞上蛛丝。刚缠绵了三天,又想起佛法无边……’”保康微微笑,“保康见过很多修行。只是保康是‘保康’,上师是‘上师’。”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年轻的六世da赖也打一声佛号,面带微笑,笑若莲花。
“殿下非尘世中人。没有尘世之人的烦恼。殿下会快快乐乐一生安康无忧,功德圆满,福寿连绵。”
“阿弥陀佛。”
…………
这一次谈话,繁星闪烁的夜空,拉萨城的夜空,灯火辉煌的夜空,永远留在保康的记忆里,保康永远记得六世da赖莲花般的微笑。
十月二十四日,六世da赖在布达拉宫的大广场开坛,这是他做六世da赖以来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主动地。
“佛,在我们的身边,她距离我们那么的近又那么的远,她跟随我们的一举一动,她是那么的平淡质朴、柔美委婉。她没有压抑我们的性情,她没有要求我们必须谨守各种清规,她好像更不开心,我们以她的名义,定下诸多戒律……
我们的佛,她热爱我们的雪域高原,她热爱我们的草原辽阔,她是如此挚爱我们的生活……她在我们的心中。
耕作的辛苦,病痛的折磨,年轻男女的爱情……我们的佛都看在眼里,她的目光饱含祝福,她的眼里唯有心疼。
初识乍遇的羞怯,两情相悦的欢欣,失之交臂的惋惜,山盟海誓的坚贞,负心背离的怨尤……那都是我们最真实的爱与憎、苦与乐、行与思、感与悟——我们对佛表达出一个最真实的自己……”
这就是六世da赖的修行。
这就是尘世之人的修行。
是人,不是佛。所以是修行,只是“修行”;所以,不要借着佛的名义,窒息我们的灵魂,压抑我们的躯体,埋葬我们的感情。我们是佛的侍者,不是任何一个教派的奴隶……
他的追求,他的理想,他期待下的佛国净土……人的追求,人的理想,人期待西的佛国净土……
三天三夜,上万名僧众,不管哪个教派,都默默地听着。
大变革中的大清国,小变革中的西部,动乱不安的西藏,于尘世中苦苦挣扎,苦苦修行的僧侣们,泪流满面。
他们谁没有迷茫?他们谁没有曾经心爱的姑娘?他们谁没有放不下的牵挂?他们是人,他们都有。
可他们爱佛。
他们在佛法中苦修,极力和自己的人性博弈,挣扎出来一条条道路,发展出来一个个教派。可这些教派,从来没有告诉他们答案。教派之争演变为政治斗争,进一步打压他们的躯体,折磨他们的灵魂。
十月二十八日,六世da赖来到哲蚌寺,看望受伤的僧众,给死去的三千多僧众,包括因为战争死去的蒙古将士们,做法超度。
法事持续九天。
九天后,他在哲蚌寺开坛,于数万名僧众面前,圆寂。
僧众们放声大哭。
保康抬头,狠狠地看向蓝天,他很想问问:为什么?
眼泪流回胸腔,保康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
…………
冬天里,浩浩荡荡的发丧队伍绵延几十里,一道道经幡遮天蔽日,手举经幡的藏人忘记了,或者说原谅了他们的da赖这些年的所有叛逆,一边哭着,一边给他们的da赖送葬。
保康和拉藏汗默默地看着。
二百年前,当时的藏地两大教派势力萨迦派与噶举派,利用庞大的宗教影响展开激烈权力斗争,造成社会动荡。
寺庙组织涣散,上层僧人无人约束之下,仰仗权势,目无戒律,不念经,不修法,欺凌妇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严重破坏藏传佛教在民众中的地位。
虔诚的青海佛家子弟宗喀巴,年少进入佛门,十六岁之身前往西藏求学佛法,拜各教派高僧为师,吸取各家之长,创格鲁派,力图进行宗教改革。
对内倡导僧人严格持戒、不事农作、不饮酒、独身不娶,断绝世俗交往……加强僧院制度管理;对外争取地方政权支持。
因戴黄色桃形僧帽,又称“黄教”。
黄教在他和后世弟子的不断努力下,成为横跨蒙藏且最具实力的藏传佛教教派,也成为另外一个争权夺利、引发信徒不安的存在。
拉藏汗感叹:“白色的仙鹤,请把你的双翅借我。我飞得不远,只到理塘就回——我本打算在理塘选一个转世灵童,废除仓英嘉措的六世da赖之位……”
保康听出来他的一咪咪愧疚和伤感,微微笑。
“保康记得,固始汗早年坚决抗击和抵制沙俄分子的侵略,其英雄气概西部人人皆知。
保康更记得,固始汗统一青藏的同时,为了加强西北各民族之间关系,促进藏区社会经济的发展,使得整个高原藏区逐渐走向安定统一的局面,主动加强青藏和朝廷的各方面关系。”
拉藏汗额头冒汗,他想说他和父亲固始汗一样,也一直对博格达大皇帝忠心耿耿,说不出来。
他和他父亲一样的忠心耿耿不假,但他没有他父亲的大公之心。
康熙四十五年一月初八,保康站在布达拉宫的红宫大殿中,面对那平坦的屋顶上耸立着的镀金顶的亭子,微笑。
满绘着精彩壁画的两座圣所,最瞩目的,是当年五世da赖千里迢迢进京面见顺治皇帝的盛大风景,是六世da赖站在战场中央,面带莲花般的微笑,面对他和拉藏汗的佛门自在。
广阔的雪域,浩瀚的佛法,他终是改变西藏佛门的命运,他终是改变六世da赖的命运,终是——和这片佛国圣地结下不解之缘。
保康在两位da赖的纯金遗像面前,郑重地上一炷香。
出来红宫,面对冰雪覆盖下洁白无瑕的布达拉宫,洁白无瑕的拉萨,西藏,面对天高地远的浩渺天地,哈哈哈大笑着,解下腰上的酒葫芦大喝一口青稞酒。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好诗,好词。”
“一法勘破万法同,佛法无情人有情。五世da赖、仓英嘉措,你们都很好,都很好。”
清朗如玉的声音快活地念唱,“咕咚”一声,又是一口美酒。一身红衣似火的瑞亲王·快乐大师·保康哈哈哈笑着,出来布达拉宫,出来拉萨城,少年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