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榻、一张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物了。
常清静孑然一身,垂着眼坐在窗前,看一支病梅,听着风雪深处寥寥的疏钟声。
苍苍白发垂落在颊侧,手边搁着杯劣酒。
蜀山苦寒,蜀山的弟子也都爱喝酒暖暖身子,这酒,吕小鸿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平常都不爱喝。
他就这样拥雪坐在这儿,对着面前这盏青灯,眉眼间好像也落了风雪的霜寒。
或许是为了给年少时的自己赎罪,常清静常常下山除妖,凡有妖孽横生出,必有仙华归璘真君的剑意。
而且常清静他手段极为冷酷暴虐,凡是妖邪,俱都赶尽杀绝,连老病稚弱之辈也不留。
伺候常清静这么多年,吕小鸿发现,常清静他生活极为简朴,物质低到了恐怖的地步。简直,简直就是道书中写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又一天早上醒来,雪落了有丈厚,积雪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推开门,大块大块的雪团就砸了下来。
吕小鸿艰难地对手呵着气,努力清扫着这馆前的积雪。
突然,墙上有几道痕迹吸引了吕小鸿的注意力。
他走上前,轻轻拂开积雪和落尘,只看到了几道深浅、高矮不一的刻痕。
最高的那一道停留在约八尺有余的高度,比之前那几道更深,好像是在这一道的基础上又划了不少次。
不过看这墙上未散的剑意,好像已经是七八年前了。
或许是自七八年的某一天,刻下这些剑痕的人突然觉得没有了意思,再也没有继续。
这几十年间的时光转瞬即逝,当初一道儿牵着手相携着去除妖,那些少年时的懵懂、悸动、友情、愧疚也挨不过风刀霜剑。
时光向来残酷无情。
常清净甚至快记不清和宁桃的回忆了。
他曾经发了疯一般地去想,却猛地意识到,这一路走来,苏甜甜几乎占据了他大部分的心神,自从苏甜甜出现后,桃桃便一点一点地躲到了影子里去了。
他甚至想不起他们上一次牵手说话是什么时候,想不到桃桃上次冲他笑又是什么时候。
他捧着这残存的回忆,面无表情地一遍遍温习,从角落里努力翻找出少女的身影。
每一次温习,仿佛刻刀一笔又一笔刻在心上,他在这痛苦中清醒,在这痛苦中才能稍微喘口气。他企图从这血淋淋的记忆中获得片刻的温暖,企图从这血淋淋的记忆中重温她的音容笑貌。
自宁桃死的那一刻,她在他心里将永生。
死亡将她升华,她是他少年时初始情爱时的悸动,是这辈子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月色。
她是他想说对不起,却再也找不到听这句抱歉的人。
她是他永恒的愧疚,是深恩负尽。
她成了他日日夜夜折磨他的心魔,又成了他这疯狂中唯一的慰藉,是唯一能拉回他的理智。
常清静他终于成了那个仙华归璘真君,而他那个唯一的朋友,却成了永远的那个小姑娘。
就在这追杀中,在这逃亡中,他身形抽条般地长高了,
每天,他都会站到墙前,沉默地拿出剑划出一道刻痕。
随着岁月流逝,他长到了宁桃口中的一米八、一米九,长成了高大俊美,又清冷高洁的仙华归璘真君。
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好像只到他胸口那么高。
那段狼狈的回忆,也成了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轶事。
他重新有了个名号“仙华归璘真君”,却不再是当初她的那个“小青椒”。
他是高高在上,一剑震烁八荒的剑仙,那“小青椒”的称呼也日渐模糊,最终到面目全非,掩埋在风雪深深处了。
“桃桃”
“桃子”
“宁桃”
男男女女不一的嗓音,好像隔着一层雾气一样,从渺远的天际传来。
宁桃从一片颠簸中醒来,“啊”地大叫了一声,捂着脑袋差点儿跳起来
一睁眼,就对上了三张样貌迥异的脸,和十二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宁桃大脑还有点儿发懵,视线茫然地从这三张脸上一一扫过。
“琼思姐姐”
张琼思没好气地看着她“还睡还睡”
“唔”宁桃揉着脑袋,瞪大了眼,“小扬扬扬子”
面前站着个样貌清秀的小和尚,皮肤被太阳晒得有点儿黝黑,五官端正,穿着件白色的上裳和蓝布裤子。
小和尚宋居扬也一样睁大了眼“桃子,你做噩梦了吗”
宁桃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个姑娘身上。
“蛛蛛娘”
小姑娘约莫十五岁的年纪,爱俏,打扮得十分骚包。梳着双环望仙髻,豆豆眉,鹅蛋脸,穿着件宝蓝色的上襦,杏色的石榴花纹下裙,披着件宝蓝色的披帛。
之所以是三张脸,十四只眼,原因就在这儿了,因为她脸上足足长了八只眼睛,眼睛水汪汪,大大的。
饶是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时间,宁桃一睁眼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浑身直冒鸡皮疙瘩,san值狂掉。
桃桃揉着脑袋,缓缓坐起来。
她刚刚,又做梦了。
梦到了她死前的那一幕。
都说人死前会回忆自己的过往。
在被万剑归宗阵戳死的那一瞬间,宁桃脑子里想了很多,她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穿越,扶着镜框,惶惶不安地跟在常清静身后。
她想到了曾经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见到的那些人,她想到了常清静,想到了苏甜甜,想到了吴芳咏,想到了楚昊苍,一想到老头儿她就忍不住要哭,但临到头,宁桃她憋住了。
桃桃深深地觉得自己前十六年的人生就是场悲剧,多悲剧呀,喜欢上常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