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六月廿日,大明朝立地擎天的支柱内阁首辅张居正病逝。天崩地裂,万岁辍朝,追赠其“上柱国”之崇高荣誉,谥“文忠”。然而四日后,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上疏弹劾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潘晟,意料之外亦或情理之中,皇帝令潘晟致仕。潘晟乃张居正生前所荐,他的下台,向朝野内外昭显了张居正的失宠,也表明了皇帝对已故首辅大人压抑时久的愤懑不满。然而二十岁的皇帝是年轻又心软的,张先生依旧是那个张先生,对他有着父亲般的教养之恩,十数年的感情不能一瞬就烟消云散。可是凉薄的帝心也无法维持情深日长,次年三月,皇帝开始褫夺赋予张居正后人的加衔、官诰,四月下令籍没张府家产。张家未亡人头顶积蓄已久的厚厚雷云终于降下惊雷暴雨,针对张居正的清算拉开大幕。
籍没张府的任务落在了北镇抚司稽查所副千户孟裔的肩头,他负责带领卫所三百名稽查缇骑组成的部队,逮捕张居正在京的儿子们,并赶赴张居正老家荆州,封锁张府内外,羁押内眷回京,清查账户财物,抄没所有财产。此项行动,受到南衙和武骧卫支援,并由东厂中官张鲸统领指挥,乃为钦差。
然而在钦差队伍尚未赶到张居正老家荆州之前,荆州府地方官就派兵封锁了张府宅邸的所有出入口,将张府老幼妇孺锁在府中。八月初,当孟裔带队赶到时,张府已断粮上月,饿死十余口人,满院是挖开埋尸的瘗冢,宅内弥散着一股难闻的腐臭之气,惨不忍睹。孟裔心生恻隐,写信报予当时的首辅申时行。申时行看不下去,出面向皇帝求情,上下打点,才保全了张居正八十岁的老母亲得以留在荆州残喘,所留不过一所空宅和十顷田地。剩余内眷全部押解入京,缉入诏狱。
彼时,在京中北司诏狱,长子张敬修不堪严刑拷打,羞愤自尽;次子张嗣修、三子张懋修、叔父居易发配烟瘴之地生死不明;四子张简修褫夺“锦衣卫指挥”,打为庶人。不在京中的五子张允修逃难,一时下落不明。就连埋骨黄土一年的张居正,也差一点被开棺戮尸。
稽查副千户孟裔,世袭军籍,原是浙江人士,属浙军。嘉靖年间因在戚继光麾下立过抗倭大功,被举荐入锦衣卫北镇抚司担任稽查缇骑,累迁至稽查所副千户,跻身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一员,行七,惯使一柄状如螣蛇的双首刀,身手了得,人送诨号“螣刀七”。
他一生见过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踏过尸山血海、累累白骨,眼界心性早已非同寻常。然而这场针对张家的清算行动,却仍旧让他打心底升起一股寒凉之气。皇帝如何能对自己有着十数年教养之恩的老师下这般狠手,这个人即便犯了再大的罪过,也是身死如烟散,剩下的都是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孺,如此残害其遗孀,这实在是伤天害理,有损人和。
押解犯妇归京的途中,孟裔注意到一个面貌特异、似有异族血统的女孩儿。她瞧上去大概十来岁,未到及笄的年龄。女孩虽然饿得皮包骨头,蓬头垢面,但仍能看出面色秀丽非常。她始终被同囚车的几个妇人保护着,但凡能得些饮水吃食,都先紧着她。夜里天凉,囚车也不御寒,犯妇们就将女孩围在中间,用身子替她抵御寒风。孟裔心生好奇,某日夜里,待驻扎后无人在囚车附近,他靠近囚车,询问原委。其中一位犯妇见他关心,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气说将而来。
这女孩儿叫李穗儿,是张家的奴婢。原是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父母不详,面貌特异,当有异族血统。幼年时被一位居住在县城中的寡老绣娘李氏收养,母女俩相依为命。她六岁时绣娘李氏病逝,自此孤苦无依,靠在县城中吃百家饭过活,替人传话跑腿,递送物品。这孩子极其伶俐,尤其是记忆力奇佳,堪称过目不忘。据说,但凡她听过的话,见过的人,走过的路,都能全部记在脑子中,多长时间都不会忘。由此在嘉善县城中很是出名,有个“神童乞儿”的名号。
万历七年,李穗儿八岁,机缘巧合下被当时的浙江巡按御史王甫德的仆役从县城发掘,将她带到了王甫德的身边,成了王甫德的婢女。她在王甫德府中度过短暂的时光,几个月后,王甫德带着她回京述职,并将她送入张居正府中,成为了张居正京中府邸的丫鬟。
李穗儿在张居正府中得二哥张嗣修赏识,带在身边,教她识文断字。不过半年,便可将六书经义倒背如流,后张居正得知此女如此了得,便提她入书房随身侍奉,成了府中书童。如此一晃就是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后,穗儿随大哥张敬修、二哥张嗣修,三哥张懋修、四哥张简修、叔父居易扶灵回荆州老家下葬。此后,几个儿子就留在老家为张居正守孝,大哥张敬修当家,为李穗儿专门安排了一个小院,定制了大批的绸缎布料和五彩绣线,此女便每日在院中刺绣,很少出门,饭食都是家中人送去给她,她似是要完成一幅十分复杂的刺绣工艺品,这一绣就是将近一年。
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李穗儿在荆州老家已经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也早就成了张家人心目中的自家人。这孩子七窍玲珑,心灵手巧又会说话,随着年龄渐长,更是出落得越发俏丽标致。张家中的婆娘们着实是喜欢她,眼瞅着她也满了十三岁十二周岁,就快及笄,是时候寻觅人家了。只是不知为何,每每婆娘们为她张罗婚事,就会遭到守家的五哥张允修反对。
当年开年时重孝期已过,除了举子五哥,其余几位张家子嗣已然回京戴孝复职。家中现下是五哥当家,什么事都得他过问。起初婆娘们以为是五哥自己看上了李穗儿,但后又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五哥只是单纯不愿她嫁出去,只要她永远留在张府之中。穗儿自己也表示不愿嫁,只希望能一直在府中侍奉就好。
在荆州这么长时间,她耗尽心力,终日刺绣,终于绣出一幅大作。但成品除了五哥,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也就在这年六月,五哥张允修带了穗儿的绣品出门,说是要寻买家。绣品很大一匹,裹得严严实实被抬上了马车。张允修临走时向家中下了死命令,无论出什么事,必须护李穗儿周全。他似是早已预见了什么,就在他离家第二日,家中就出事了,荆州府军围困张府,府中几个婆娘们记着五哥临走时的叮嘱,拼死护住李穗儿,府中仅剩的口粮都紧着她吃,挨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现如今眼瞅着这个孩子就要被送入京城诏狱,犯妇们请求军爷开恩,帮一帮这个孩子,她年纪还很小,也不是张家人,不该受牵累。
这几个犯妇都是张府买来的长奴,除了张府无处可去,对张府也是死心塌地。但因为没读过书,经历过的事儿也少,脑筋简单,想事情也就看不到更深处。但孟裔不然,他从这几个犯妇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描述中,听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李穗儿,似是被张家几个子嗣特别保护着,她耗费一年时间绣的那个绣品是什么为何老五张允修会亲自带着她的绣品去找买家这个李穗儿可是在张居正书房中侍奉过的书童,记忆力非凡,识文断字,而且绣工了得,这样一个女孩,可绝不寻常。
他犹豫了很久,心觉此事可能不简单,若是多管闲事,可能会惹来无法预料的麻烦。但犯妇们的哀求,女孩沉默寡言的凄楚模样,最终让他心软了。入京的前一个晚上,他在囚车边第一次与李穗儿有了交流。他询问李穗儿,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张府中绣了什么。女孩沉默了很久,最后抬头望向他,声线清冷地答道
“绣的是这大明锦绣江山。”
女孩的话语震撼到了孟裔,这话听在耳中,全然不像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会说的话。而女孩金琥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漠然冷决,更是让孟裔心头发颤。孟裔思来想去,没有再往下细问。他决定这事儿他不能插手,于是狠下心肠,从此远离了囚车。
九月,入京交割完毕,犯妇们都被押入诏狱,孟裔也就完成了他这次的任务。接下来的审讯,与他干系不大,这些犯妇入了诏狱,怕是再难全须全尾地出来。这个王朝每年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人被牵连下狱,朝堂之争若战场,伴君如伴虎,强势如张太岳,也无法庇佑自己的身后人。
而他孟裔,一介军中粗人,家中还有一个妻子四个孩子要养活。他还是低着头卖苦力最好,上头的事他不想掺和,也没那个本事掺和。多少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能衣食足,阖家乐,便再无多奢望。
只是那棕发淡眸的女孩低眉垂眼的模样,以及她那句“绣的是这大明的锦绣江山”,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本章进入万历十一年叙事,标志是标题后跟着的旧事提示字样,我也会在文首表明时间。
张居正,字叔太,号太岳,湖广荆州卫军籍。天才神童,嘉靖二十六年,二十三岁的他已进士之前的落榜是考官有意阻挠,中二甲第九名,授庶吉士。后跟随徐阶摸索朝政,步步为营,逐渐站稳脚跟。嘉靖末年已掌翰林院事,至隆庆年间,以裕王府旧臣的身份,擢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朝政。万历初年,被李太后倚重,全面把持朝政,辅佐万历,推出“考成法”改革吏制,“一条鞭法”改革财政赋税,深刻地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但也得罪了大批的既得利益者。万历十年,劳猝而死。不久后遭到万历清算,家中搜出大批金银财宝,坐实其贪污之严重。
今天还有一章,稍后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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