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一年九月初四,傍晚。这是穗儿来到孟家的第二日,出门一整个白日的孟裔回来后带来一个突然的消息,他暂时不能把穗儿送走了,穗儿需要在家中留下。至于留下多长时间,他也不知晓,只说要等。
晚食在沉默中用毕,孟裔要求全家人留在厨下,他有话要说。于是全家人包括穗儿,齐齐围坐在八仙桌边。孟裔坐于主位,沉了沉气,道
“我一直没与你们解释昨日发生了甚么事,本想着很快就把穗儿送走,你们也没必要知晓。但现在情况变了,穗儿在家中可能要滞留不短的一段时间,你们也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便与你们说说。”他看了一眼垂首坐在孟晴身边的穗儿,道
“正如你们所知,穗儿是前首辅张太岳家里的人,她是张太岳书房中的侍女,其实应当称之为伺候笔墨的书童。由于记忆力超群,天资聪颖,故而深受张太岳信任喜爱。一年多前,穗儿被张太岳送回老家荆州,随后一直在张府老宅中刺绣。前首辅如今失势,他的家人被捕下狱,家也抄了,穗儿就是我押解着入了京的。路上,张府中的犯妇与我说了她的身世,说她是嘉善县人,无父无母,被一位绣娘收养,后来绣娘去世,她流落街头,机缘巧合被浙江巡抚带入京中,这才入了张府。张府犯妇们请求我救救她,无论如何要让她活下去。我不知原委,自然也不曾答应,但说实话,始终有些挂心。
归京交割后,我昨日去寻了诏狱的黎老三,想见一见穗儿,顺便打听打听这女娃到底有何要紧处,叫人这般帮护。却不曾想,黎老三提议要我协助他将穗儿救出去。我问他为何,他却不答。我不曾应他,他却苦苦哀求不肯罢休。正纠缠间,诏狱内突然闯入了不速之客,试图劫狱。当时时近黄昏,正是交班时刻,诏狱内外看守松懈,本也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个时间闯进来。再加上对方手段阴狠高明,善吹毒箭,手脚轻盈,潜入无声无息,几乎不曾惊动到里面的人,杀进来时,我们才知晓外面的人都没了。
彼时我和黎老三距离关押穗儿的牢房有一段距离,在牢间之外的右手边的值房内吃酒。忽闻牢间内传来犯人呼喊的动静,忙向外放了求援信号,随即带刀冲进去。就见三个黑衣人已撬开牢门,正迷晕了穗儿,将她往外拉。他们可能是不知道牢内还有看守,故而在牢间里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直接粗暴抢人。而与穗儿共同关押的妇人如此大喊大叫,拖着穗儿不肯放手也出乎了他们意料。
诏狱不似寻常监狱那样建于地面之上,而是下挖开穴,是半地下式的建构。室卑人低,非常阴湿。墙壁厚数仞,四周无窗,只有前后两门可供进出。前门开在地面上,正是我们往日进出的口子,也是那三个黑衣人潜进来的入口。而后门门户开在墙壁之下,非常狭小,仅容一人匍匐而出。那口子不是活人走的,而是死人走的。若有人死于严刑拷打,便从那后门拖出去。墙外后院是一片烂泥沼地,被高墙围着,尸体丢出去就陷在烂泥里。隔三差五,有拖尸人来清运尸体,但长年累月,那里面不知烂了多少死尸,泥沼里全是白骨,惨不忍睹,臭气熏天。
那三个黑衣人见我与黎老三闯入,后面还有后续的官兵赶来,知道前门是闯不出去了,于是强行破开后门,把穗儿从后门丢了出去,然后他们陆续从后门爬出去,扛着穗儿往外逃。
可惜,最后还是没逃掉,他们扛着穗儿陷在了烂泥地里,一身的脏污臭泥,好不容易爬过高墙,却被随后赶来的锦衣卫直接于后巷围堵住。他们不得已,最后丢下穗儿,纷纷咬毒自尽了。”
他说到此处,见赵氏、孟旷和孟晴均白了脸色,孟暧害怕地缩在母亲怀里呜咽起来,便打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当事人穗儿更是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孟晴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穗儿一身的脏污,臭气熏天了,那都是尸泥呀她捂住口鼻,将欲呕吐。但见身边穗儿在颤抖,她忽的从心底涌起一股强气,忍下心中泛起的恶心,握住了她的手。穗儿冰冷的手一下被她温暖的手有力地攥住,一时转移了注意力,恐惧感也瞬即淡薄了许多。她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身侧的孟晴,一时间鼻头有些发酸。
沉默了一会儿,孟裔继续道“诏狱里乱作一团,死了那么多官兵,牢房门也大敞着,一时间无人看管。黎老三当机立断,要趁此机会把穗儿带出诏狱藏起来,并嫁祸于这帮黑衣人。只说另有两个黑衣人逃脱,劫走了她。反正当时目击者只有我和黎老三,穗儿浑身污泥,根本不辨模样。我心忖此事可行,也觉穗儿若继续在狱中恐遇更大的危险,便依他所言,先将昏迷的穗儿藏在了附近的一架板车之中,后又找了一头驴,将她拉回家来。”
“这事儿只有父亲和黎三伯知道吗”孟旷问,他心觉不对,这事儿两个人还真瞒不住。
“不,还有黎老三的徒弟,诏狱的二当家诸一道知晓此事。是他带人来援的,瞒不过他。而且发生那么大事儿,黎老三却因为要与我一道送穗儿到灵济宫这里来而擅离职守,实在说不过去。必须要有个人留下来继续看管诏狱,迎接下来查看的上官。黎老三冒这么大风险与我一道送穗儿回家,就是要确认我确实将穗儿藏在家中了,他之后迅速赶回了北镇抚司,打了一个时间差。
本以为这事儿瞒过去了,却不曾想,今日我去寻黎老三碰面,却迟迟没等到他。他家住城东,我穿城至他家外,却见官兵已封查他家,一打听才知,黎老三今日未明时分悬梁自尽了。上头现在已经怀疑他与劫狱之事有关。劫狱当时我也在现场,必然也会受怀疑,很快可能就有人来调查家中,当下绝不能擅自离开。咱家之外可能已布满眼线,此后你们千万小心,绝不可暴露穗儿行踪。”
“要查家这可如何是好”赵氏惶然道。
“先送穗儿去灵济宫罗道长处暂避,我心中已有计划,到时候依计行事。”孟裔沉着道。
隔日清晨,孟家小院门开,孟裔携着两个人走了出来。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他身上背着一个女子,女子面庞发丝全部被包裹在厚巾布之中,瞧不清容貌。孟裔携着他们穿出灵济宫西巷,刻意走上巷子东头的铺道。打十字街口卖油饼的刘老四门前过时,好打听的刘老四果真打了招呼拦下她们
“呦,孟老爹这一大清早上哪儿去”
“家里三姐染了风寒,烧了一晚上,让她二哥背了,去灵济宫瞧病去。”孟裔回道。
“那可不好,快让罗道长给瞧瞧。”
简单地打过招呼,孟裔领着“旷晴兄妹”俩离去,入了远处的灵济宫。灵济宫外开了一家医馆,宫中罗道长常年坐诊其中,妙手仁心,深受四方街坊邻里的爱戴崇敬。但凡有点不周全处,都爱找他瞧瞧,保准药到病除。
孟裔携着旷晴兄妹进了医馆,没多久只携着孟旷两个人走了出来,绕过刘老四门前归家。刘老四又打招呼
“三姐儿呢”
“留在罗道长处了,烧得厉害,道长留她服药退烧。”
“是这个理。罗道长既瞧了,一帖药准好。”刘老四应道。
“嘿嘿,倒像是你给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