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亦是缓慢地在扳指与顾景愿的脸上回荡,一寸一寸,恨不得将人刮得心惊肉跳、皮肤生疼。
随后他深吸口气,也轻轻地笑起来“怎么个重要法,阿愿跟朕说说。”
顾景愿便说“是挚友所赠,因此极为重要。”
“挚友”龙彦昭眉头又挑高了几许,一种危险凌虐的气息骤然爆发出来,差不多席卷了整个书房。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寻常关心的语气问“什么样的挚友”
“是”
未等顾景愿说出答案,殿外便传来一阵骚动,出去出任务的影二已经折返回来。
“禀主上,杨二公子带到。”
“唔唔唔”
杨林是被人捂着眼睛捂着嘴,直接从屋顶房梁上用轻功带回来的。
他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吓得不轻,这会儿终于被放开了,忙解开自己眼上的黑布,看见的就是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象。
这时候顾景愿已经从皇上怀里坐起,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独自端坐在书案后的龙彦昭。
登时被吓得更傻了。
“皇上皇上”杨林大惊小怪地叫,“妈呀竟然是皇上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要绑架我”
至少不是被绑架,杨林这会儿有些喜极而泣的感觉。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九五之尊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行礼,安静了下来。
“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在地上磕头,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撑着地面。
五指分开,明晃晃的清晰可见,上一次一起吃饭时被他戴在拇指上的扳指不见了。
龙彦昭的眉头不禁挑得更高。
“平身。”
杨林这才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站在皇上身后的顾景愿,彻底懵了,一副明明有满肚子疑惑却又不敢问出口的样子。
龙彦昭一直都在观察他的反应。
而后他又看了看顾景愿,终究什么都没问。
只字未提顾大人因为遭遇匪徒所以险失挚友所赠扳指之事,他只是让人将杨二公子再完好无损地送出宫去。
期间,杨二公子依旧是一脸的问号。
他这反应不似作伪,待他走后,龙彦昭终于将搁于掌心把玩的戒指递还给了顾景愿。
皇上这会儿突然变得和颜悦色。
他说“若是杨林所赠,那的确是挚友之物,怪不得阿愿会如此紧张。”
顾景愿接过戒指,低垂起眉眼,恭敬道“谢陛下。”
“景愿。”龙彦昭又唤他。
待顾景愿抬头,对上那双妩媚生姿的桃花眼,龙彦昭突然问“你可认识杨晋”
顾景愿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片刻过后,他回答“臣听说过。”
桃花眼泛红的眼尾向上轻挑,他一本正经地说“杨将军少年英才,威名远扬,臣自是听说过的。”
顾景愿从皇宫出来,名义上是要去安抚受到惊吓的杨二公子。
皇上虽再没问起那扳指的事,却明显还存有犹疑,也没有留他,只让他好生回家休息。
圣心难测,顾景愿也没解释更多,他走出皇宫,走到一偏僻处,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便上了一辆外表低调的马车。
马车上所端坐之人,正是当朝右丞相杨有为。
顾景愿见了他,率先行礼道“微臣见过丞相大人。”
“贤侄快请起。”杨有为说,“这里就咱们两个,曜阳不必客气,请坐。”
顾景愿身为顾源进的义子,平时为了避嫌从不与右丞相有任何接触和会面,更有甚者二人在朝中还势同水火。
但私底下,杨有为直接唤顾景愿的字,而不是称他顾大人或其他,可见关系不同寻常。
杨丞相今年未到五十岁,但中年丧子,几度痛不欲生,所以看起来比同龄人都要苍老了许多。
顾景愿每每见到他,心中都会有几分不忍。他说“今日之事都是我的过失,还连累了二公子”
说着,将手探入怀里,双手将那枚扳指呈上“为今只有将此物归还于丞相,还望丞相海涵。”
“哎。”杨有为摆手,并不接他手中之物,道“老夫接到你传来的消息,便让杨林将手中扳指摘了藏于家中,如此而已,举手之劳罢了,怎么会说是连累至于这扳指”
“既然是小儿生前所赠,我这个做父亲的又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只是陛下那边他还不知道贤侄与小儿之间的过往吗”
顾景愿摇了摇头,算作是回答。
他仍旧举着那枚扳指,躬身低头,模样比他在宫里时还要低微乖顺。
杨有为看着他这副执拗的模样,不由越发叹气。
当初顾景愿拿着虎符、令牌和玉扳指前来找他,自请帮助陛下统一局势之时,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
甚至杨丞相也只知他从哪里来、因何而来,再多的两个孩子之间的那些事,他也没有问过。
事实上杨有为还从未见过如此心智成熟、深沉如海又心思至纯的年轻人,他考验过他,也测试过他,结果就是顾景愿在京的目的亦如他这个人一样单纯明净。
他就是要除顾源进,肢解干预朝政的外戚,为陛下铲除所有阻碍他掌管天下的障碍。
这的确是杨晋未完成的心愿。
杨有为念子心切,又被顾景愿的至诚之心打动,所以才有了后面的那些布局。
至于顾景愿与皇上之间的那些私事,他倒是从未过问过。
若说要管,那也是出于心疼顾景愿才会劝说他一二。
可惜曜阳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固执。
杨有为说道“皇上是最能分辨忠奸善恶之人,即便曜阳与陛下坦然交代,料想皇上也不会生出什么旁的想法。”
顾景愿闻言,又轻微地摇了摇头,只是说“晚辈只是觉得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虽然看皇上今日的反应,他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
想到这里,顾景愿又说“当然,如若日后皇上真知道了,要治晚辈欺君之罪,那也是晚辈一人之事,丞相您与其他人一概都不知道此事。”
“你这又是何必”杨有为神色有些激动,叹气着摇头,有时候便是连他也看不懂顾曜阳的坚持和执拗。
隐瞒皇上阿愿与杨晋相识之事,阿愿最初的理由是没有必要告诉皇上。
这杨有为也认同。
即便是做忠于皇上的臣子,也各个都有私心。像他们杨家,求的便是依靠匡扶正统名垂青史若当今圣上是个荒淫无度毫无上进心的昏君,他们杨家也不会鼎力扶持。
是以顾景愿有私心也不奇怪。
至于皇上,皇上要的是皇权在握、坐拥天下,他们做臣子的只要用心辅佐、毫无异心便是。
杨有为起初是这样想的。
直到顾大人跟皇上最开始他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阿愿故意隐瞒与杨晋之事,其实只是怕皇上误会,不方便魅惑君主。
但观察了一段时日,顾景愿还是往昔低调沉稳一心辅佐的顾景愿,杨有为又为自己先前的龌龊猜测感到羞愧。
一晃儿便到了今日,他也只能将这种隐瞒理解为阿愿是真的不愿意与皇上有除君臣和露水姻缘外的过多瓜葛。
因为已经准备离开了,所以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因为不曾做过愧对圣上之事,所以更没必要解释。
杨丞相问他“这么说来,曜阳是铁了心,待事成以后便离开”
“晚辈还留在此处的原因就只有这一个。”
顾景愿果然说“如今大事将成,为了防止再生事端,也请丞相不要将我的事透露给陛下。”
“阿愿爱憎分明当断则断,老夫十分佩服。只是陛下那边”说到这里,杨有为话语稍顿“你可有想过,或许他已经将你放在心上了”
近些日子上朝的时候,陛下的目光更多的时候都瞟向了哪里,善于察言观色的文武百官们都心知肚明。
陛下以前便与顾大人交好,那时候九五之尊的表现还是正常的。
二人刚刚好上的时候顾大人常常在陛下寝宫留宿,也没见皇上像如今这般
但这些日子,皇上看顾大人的目光真是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炙热了,已经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过这件事。
杨有为一捋胡须说“陛下虽说是心里有道光,对那镇北王感情不一般,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陛下有什么表示。反而是对曜阳你”
杨有为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说实话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顾景愿能有个好的结局。
这孩子有时候会露出一种迷茫的眼神就是现在这样的神情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但杨有为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顾曜阳一定是经历过很多大喜大悲的人。
不然都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神色。
所以该他说的时候他也总是想提点一二,他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最是希望他好。
他很怕曜阳会因为他的固执而离开陛下,最终错失了更多
但顾景愿只是眨了眨眼睛。
迷茫的神色从眼中褪去,他神色平静地笑了笑。
“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过”
不想说这个,顾景愿失笑着摇头“皇上爱的当然还是权势地位,他并不真的需要我。”
顾景愿重新垂下眼睫。眼中无悲无喜,目空一切,又仿佛早已看破了一切。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龙彦昭了。
老话不是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而龙彦昭,他天生就是帝王。
所以他们不过是两个拥有相同目的地的人一起走了一段路程罢了,谈不上欺骗,谈不上利用。
也谈不上感情。
顾景愿回到家中,在自己的房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手里还是拿着那枚翡翠玉扳指。
杨丞相坚持说那扳指现在是他的,就正如他将三样信物归还时一样,坚持让他将扳指带走。
冬日的下午,阳光很快便退却,房间里空荡荡的,还有些冷。
顾景愿伫立在屋里,茫然地站了一阵,直到掌心被扳指的棱角刻出深深的纹路,他才回过神来,走到放置衣物的橱柜前,按动机关,打开了内侧的暗门。
暗门空间很大,里面只摆放了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
顾景愿便是将那枚翡翠扳指放进盒子中,而后神色出现一丝躲闪,飞快地将盒子放回原处,又将暗门关上。
这些都做完了,他突然靠在柜子上,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面色苍白如纸,顾景愿的神色憔悴极了,他在默默压制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感。
他有个毛病,每一次说谎身体都会泛起恶心。
而很显然,刚刚他在宫里又说了谎。
有些话他没法跟丞相说。
甚至于没法跟任何人诉说。
其实也不是非要隐瞒,瞒到不得不说谎的地步只是皇上问他认不认识的时候,他左思右想,也鼓足了勇气,最后脱口而出的却还是谎话。
因为
翡翠扳指要层层包裹着藏在柜子里,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从来都不敢拿出来看一眼。
他不想听见关于那个人的事,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就更别说是述说关于他的往事了。
不敢提也不敢想。
为什么要去想呢
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明明已经很辛苦了。
既是物是人非,又为何要强迫自己再去回忆
他都那么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了。
只是有时候,人的记性太好,也是一种诅咒。
或许是早上起得太早,晚上又没有睡好,顾景愿靠在柜子上,竟然迷迷糊糊的,有几个瞬间像是睡着了一样。
睡着了。
还做了梦。
梦里是几年前的今天,北地被大雪掩盖,扑簌飘落的大片雪花中,白衣银甲的年轻将军伸出戴着翡翠扳指的手,将快要窒息的他从冰窟窿里拉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