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鸡鸣三遍之时,苏韵已经来到隔壁刘怡的院子。
刘家侍女早已等在门口“七娘子请,我们居士此刻正在院中练剑,七娘子若是还没吃,不妨稍待片刻,等会和居士一起用饭。”
院中,刘怡剑势凌厉,剑锋利落,出剑如蛟龙出海、上天入地,甚至带起竹林一阵摇曳,收剑却如江海凝光、雷霆乍息。
苏韵已经看呆了,文武双全,女神啊这是。
她舔着脸道“师傅,你这剑法我能
学吗”
刘怡笑道“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年纪已过,根骨已经定型,练是可以练的,但难成大家。”
“不要紧,不要紧,我就当强身健体嘛。”
“你若真想学,以后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从扎马步开始练起,若是下盘不稳,所有的功夫都是白学。”
“我都听师傅的。”
刘怡指了凳子让她坐下,“你祖母应该跟你说了平治年间的往事,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这是在考她,不过既然都拜了人家为师,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
苏韵想了想道“金家被人做了筏子。当时反对先帝废长立幼的大臣很多,被贬被杀的人也不少,唯独金家的下场最为惨烈。”
“礼部主管春闱秋闱,在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况且立储之争,礼部的态度至关重要。金尚书自己行事不谨,要说他敢在春闱舞弊,我不太信,那个人镜芙蓉的题目,我觉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且金芸娘坠楼之后,家族女眷,在朝中沸腾之际,宫中三皇子的侍人中毒,再接着就出现巫蛊之祸,这两个时机太巧了,感觉就是选在民怨沸腾的时机,让乌氏犯错。”
“朝堂之上,步步惊心,一朝踏错,便无力回天。”
“若我是金尚书,我不会那么头铁地跟先帝硬抗,反正这个出头鸟我是不会做。谁当皇帝不是当,自古皇家立太子的事,臣子就不该跟着瞎掺和。”
刘怡听完就淡淡地笑了。
“以你的年纪,能想到这些,已属不易。”
“你知道,先帝为什么对金阊如此不留情面吗”
苏韵猜道“杀鸡儆猴”
“金阊是弘成元年的进士,那一年是先帝即为,皇帝登基时一般会开恩科,也就是说那一年的士子都是天子门生。”
“既然是天子门生,深受圣恩,却非但不能揣摩圣意,反而带头跟皇帝唱反调,换了是谁,心里能痛快。那些个读书人,总是觉得皇帝就该做圣君,就该虚心纳谏,可皇帝也是人啊。连人心都看不透,却妄想立于朝堂之上,是不是可笑”
“还有,当年的内阁首富袁成,在先帝驾崩之后奉命辅佐今上,现虽告老还
乡,可备受荣宠,从某种程度上说,今上的皇位算是他保住的。”
苏韵皱眉“他是想着,先保全自己,保住正统派的有生力量,再图后效”
刘怡换了个坐姿“告金阊春闱舞弊的那个举子,是江西赣州人,出生贫寒。袁成的老妻便是赣州大族出身。”
“您是说,金阊出事,是他在背后搞的鬼”
“搞鬼,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那举子首告金阊并未捏造事实,人家只是说金阊有舞弊之嫌,金家亲戚的贾姓举子春闱高中是事实,此人考前在琅琊阁吃饭,说了那两句诗也是事实,这些都是有人证的。至于究竟是舞弊,还是人家酒到酣时,念了两句诗,又有什么要紧呢”
“要紧的从来就不是真相,而是帝王的心思、朝堂的形势。至于金阊究竟有没有被冤枉,这是一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清。”
苏韵十分不解“可他袁首辅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也势也。”
“当时,乌氏势大,正统派自顾不暇,如金阊这样的人,对三皇子而言已是一颗废棋,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金家女眷没入教坊,芸娘坠楼那天,你知道教坊管事要她陪的是什么人吗”
苏韵摇头。
“是乌家三房的一个公子,”刘怡冷笑一声,“乌家不过田舍奴出身,全因女儿得宠发家,小人得志便猖狂,有此做派也不稀奇。可当天跟乌公子一起去的,却是王家的一位少爷,王家是先后的娘家,也是帝都老牌豪门了。”
“王家旁支还有一位老太太是出自金家的,教坊那么多女子,为什么非点芸娘不可。我相信,当时乌贵妃正在拉拢先后家族为自己铺路,若王公子说两句,乌家公子也不是非点芸娘不可。”
“芸娘身死,消息传到江南。金家被流放籍没的只是金阊那一支,芸娘一个小辈,她死便死了,为什么阖族女眷都要”
“因为只有这样,才足够惨烈,才足够引人注目,才能让有些人暗度陈仓。”
苏韵凝神屏气,手心已隐隐渗出汗来。
“今上登基之后,虽未给金阊平反,但赦了金家其余子弟三代不准科考之罪,且准许他们从流放之地返回老家。”
“金家这是用阖族女眷的性命,换了族里男丁的前程。”
“王皇后虽无宠无子,但毕竟在后宫经营多年,手中必然留有底牌。三皇子母家寒微,且生母早死,虽面上与王皇后不甚亲近,但谁保证这二人不是早已结盟”
“乌家掌内务府、内侍中毒、皇陵起火,这一环扣一环,终究让乌氏人心尽失,谋篇布局,思虑深远,看懂了吗总有人是赢家。”
六月伏天,苏韵却遍体生寒。
“袁成、王家、今上,他们怎么就能保证自己算无遗策呢这里面任何人都随时有可能反水,他们的圈套固然精妙,可也要乌家中计啊从布局到操作,有一个不甚,结果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怡起身,看着窗外,淡笑道“没人能保证算无遗策,袁成也好,王家也罢,虽心里是偏向今上的,可人家从始至终就没有跟乌家撕破脸,他们做的种种行为,不到最后一出,你根本无从判断。这本就是一局活棋。”
“就连今上,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赢。”
“权力便是如此,九重山巅,人人都是踩在悬崖边上。”
“时势造英雄。就连先帝,那么坚定想要废长立幼,最后不也输给天意了吗”
苏韵轻叹一口气“师傅,您觉得今上就一定比六皇子做得好嘛”
“若还没有六皇子贤明,那如金阊一家,还有其他那些为了正统据理力争的大臣,他们死了又算什么呢”
刘怡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先帝在时,曾评价六皇子说,此子类我,有骁勇之风,仁义之德,并非只因乌氏才偏爱这个幼子。”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立场便是如此。”
苏韵咬了一口包子,慢悠悠道“这些人看不起乌家,总觉得寒门卑贱之女,怎能爬到世家头上,可王侯将相本无种,有时候觉得皇家不讲规矩也是有道理的。”
“世间万事都是因人起,由人做,想要做一番事业,首先就得慧眼识人、精通人性。”
自打拜刘怡为师,苏韵才算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虽不及现代人精通自然科学,但若说到跟人打交道,这些谋略之士真正诠释了什么叫目光烛照、洞察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