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正晴。
二月以来,华仪外伤已然大愈,身子也调理得好了不少,气色也比往日红润许多,沉玉与她私下商议好时日,也不与任何人提前说,便径直让人备车,意欲带她离开。
她此前早瞧中了江南一处依山傍水的宅子,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适合久居,适合过二人世界。
这日,华仪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上马车,身子还未转进去,就听见一声大喊,“不可皇姐留步”
她眯了眯眼,转过头来,便见华昱穿着朝服,撸着袖子跑得火急火燎,不顾任何帝王威仪,直接朝她冲了过来。
身后跟着好大一班子宫女太监,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少年一把抱住华仪,急得直跺脚,惨嚎道“皇姐你就要这么丢下我吗你就留在京城,朕派人好好安顿你们不好吗”
一边的沉玉转过头来,危险地眯了眯眼,少年触及他冷戾的眼神,心底一寒,悻悻然放了手。
可心底还是颇为委屈,对阿姊扁了扁嘴,一双黑漆漆的大眼水光潋滟,好不可怜。
华仪想这孩子从小到大只有自己,心头不禁一软,偏头对沉玉道“要不,我们再捱几日”
沉玉冷笑一声。
华湛一听见他这么笑就背后发凉,转瞬一想,自己现在好歹也算是皇帝,阿姊又在这里,便附和道“对啊,皇姐如今身怀有孕,怎么受得住周折劳顿华昱,你别只顾着自己,好歹要为我阿姊想想吧”
沉玉冷淡道“你唤我什么”
华湛一个激灵,摸着脑袋望天望地,声音细若蚊吟“姐夫。”
有胆子挑衅,却禁不起吓唬。
沉玉将这小子看得透彻,当下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我已安排医者随行,你阿姊身体好得很,呆在宫里反而憋闷,实在不劳费心。倒是你,如今身为帝王,还是如此不顾风仪,方才一嗓子嚎得跟鸡一样,非要你阿姊替你羞不成”
华湛被他这番毒舌之言羞辱得两颊红得滴血,“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华仪扯沉玉袖子,轻嗔道“你又欺负他。”
这俩人,这几个月以来,不知道这样第几次了。
原本沉玉与华湛互相厌弃,水火不容,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两人第一次达成共识,为了她选择好好相处。华华湛唤沉玉“姐夫”,沉玉也不再刁难华湛。
可是一到她面前,华湛对她素来亲近,沉玉素不喜旁人亲近她,少不得说话说着说着就斗起嘴来。
沉玉心黑面冷,说话素来不留情面,华湛从里到外都鲜嫩鲜嫩的,哪里是他的对手。
于是乎,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帝每日被欺负三回,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是颇让人佩服。
沉玉一点也不觉得欺负华湛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谦和大度了,当下伸手回握住华仪拉他的手,面色不变地对华湛道“陛下要是再不回御书房处理政务,我就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了,嗯”
华湛脸色一白,不甘心地瞅了瞅阿姊,奈何他亲姐早就对夫君百依百顺了,就是不看他。
少年耷拉下脑袋,对二人行了一礼,又垂着袖子十分颓废地转过身走了。
他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道“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们走,也不行吗”
华仪正要开口答应,沉玉立即拒绝道“不行。”
华仪“”
华湛“”
最后,在少帝的一步三回头下,沉玉和华仪一道上了马车,再不看华湛一眼,车夫一扬马鞭,双马齐鸣,马车疾驰而出。
这天下已无人可以阻拦他们,自马车弛出帝京那一刹开始,他们便不会再回来了。
年末之时,江南。
沉玉站在屋外,脸色阴寒。
产婆小心翼翼地护着刚刚出世的小公子,弯腰对沉玉细细说产后夫人应如何调理身子云云,顶着沉玉颇有威压的眼神,额头上渐渐有冷汗渗出。
沉玉只冷淡地扫了一眼产婆怀中的孩子,丝毫没有要抱的意思,示意身边早已安排好的乳娘接过孩子,转身大步入了屋。
生产过后,屋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屋外阳光刺眼,金芒洒落在床榻之上,给明净丽容添上一丝柔和灵秀之色。
她在深眠,呼吸清浅,额上仍有细汗,脸色也有些惨白。
他脚步不由得放缓了,慢慢坐至她身边,拿了帕子给她搽汗,低眼看她安然睡颜时,不觉得心底柔软一片,疼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目光从她的脸上下滑,直至挪到已经恢复平坦的小腹之上,薄唇才忽地一勾,露出一个似冷非冷的笑意。
总算将那拖油瓶瓶给生了下来。
她一心想生,他总拗不过她的意思,不过生下来之后要怎么养,还是他说了算。
整个山庄的人都知,他们的小主子一点都不受宠。
年纪还小时,虽然大半时间都是养在乳娘身边,可夫人惦记娇儿,总是要命人将孩子抱来哄哄,小公子生来灵秀漂亮,不哭不闹,任谁见了都喜欢。
初次见到小侄儿,华湛又惊又喜,对这冰雪伶俐的小婴儿爱不释手,时常抱着他。
沉玉乐见其成,便再命人在山脚下新建了院子,带着华仪下山去住几日,名曰散心。
华湛原本在山庄里等着二人玩够了回来,可久而久之,就咂摸着有些变味了难道是自己又被孤立了,还带着这孩子一起
华湛低头摸了摸小侄子滑嫩嫩地脸颊,忽地产生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华旻生得好看,一双黑眸天生带着玉砌般的光泽,五官精致,颇像沉玉,故而华仪颇为宠爱他。
这孩子也比常人聪颖,早早学会了说话。他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娘”,后来会唤“乳娘”,“公公”,就是不肯开口喊“爹”。
沉玉对孩子一向冷淡,加之他气场冷冽,容音淡漠,华旻年纪虽小,也知道爹爹不喜欢自己,越发害怕沉玉。久而久之,华仪也看出了旻儿心思敏感,暗暗惊奇,也曾亲自劝过沉玉,无奈每次都被他亲亲搂搂地搪塞过去,无一例外。
这对父子僵持不下,后来旻儿竟也自己悟到了应对的办法。
譬如这日,华仪正在卧房午睡,外间守着的婢女昏昏欲睡,隐隐约约便瞧见一个小人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四岁的华旻步履蹒跚,头戴雪绒描红襟小绣帽,脖颈上挂着小锁,腰间缀着小流苏白玉吊坠,一身吴绫制成的小袄,粉雕玉琢,颇为可爱。
华旻学着爹爹,面无表情,小嘴轻抿,两颊鼓囊囊的,还算有三分气势。
婢女心底软成一片,喜爱得不行,蹲下身子平视小公子,笑道“小公子,夫人在午睡,公子子还是稍后再来找娘亲玩吧”
华旻淡定地摆了摆手,“我、不打搅娘亲,开门”
婢女哭笑不得,忍住捏捏小公子脸颊的冲动,继续哄道“小公子,公子若是回来了,发现您闯入夫人房里,少不得要生气的。”
华旻气鼓鼓地瞪住她,重复道“开门”
华旻道完谢,转身朝里走了进去。
他慢慢走到母亲床边,严肃地看了看娘亲的睡颜,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又环顾四周,四处打量。
外面忽然响起说话声,华旻知道是爹爹回来了,忙钻到了床底下,刚一进去,房门便被打开,沉玉缓步走了进来,坐到了床头,抬手替华仪掖了掖被角。
华仪仿佛感受到了沉玉的气息,软软嘤咛一声,睁开了眼来,他的手就在她脑侧,她偏了偏头,用脸颊蹭了下他的手。
她抿唇浅笑,撑手坐起,腰肢被他顺势揽紧,她靠着他怀里,眉眼惺忪,“我是越发惫懒了,自打与你离开京城,便越发好吃懒做,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