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潘仁坦然的模样,沈英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过去这一年里,为了寻医问药,她跟着何潘仁在西域和中原之间转了一个大圈,各种珍稀药材都收了不少;各路医师术士更是拜会过不知凡几,然而真能治好心疾的,却是一样都没遇到何潘仁神通广大,找来了两个心疾严重的弃婴,想先试着努力救治他们,但就在三个月前,两个孩子已先后夭折。
在埋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时,她和何潘仁心里都明白,有些事,终究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她决定回中原,先安顿好山寨的事,然后就去长安,去好好的陪一陪玄霸和凌云,而何潘仁也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跟着她一道回了中原。她一直担心何潘仁会去长安捣乱,没想到他在得知皇帝从辽东回师的消息后,竟是直接找到了杨公卿,自己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她一转身,何潘仁就干出了这么一票惊天动地的买卖。
现在他说,他的确要搅乱天下,他的确要人马地盘,而且,他的地盘一定要靠近长安。
他想做什么他想做的事,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沈英压了压心头的烦躁,缓声道“何大萨宝,我原以为,经过了这一年,你应当知道,有些事不可强求。”
何潘仁惊奇地挑了挑眉“师傅难道觉得,我去长安是准备强求什么师傅可是冤枉我了师傅跟我相处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放心我的人品再说,我这个人最识时务,从来都不会强求任何东西”
人品沈英差点被他气笑了“是么那我还真是没看出来”就因为相处了这么久,她比什么时候都明白,这位何大萨宝做起事来是何等的不择手段他连廉耻和节操都没有,哪来的人品好在此人行事虽邪,心性还正。虽然自己永远都猜不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一般来说倒也不必担心他会做得太离谱。
不过凌云的事情不同,他会做什么,会怎么做,她当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一年多以来,她亲耳听着他死皮赖脸的叫自己师傅,见缝插针的打听凌云的过去,亲眼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结束了所有生意,马不停蹄地再次回到中原,如今似乎又打定主意要去长安开山立寨了他管这种做法叫做“不会强求任何东西”
何潘仁被沈英一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师傅若没看出来,那便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师傅放心,日后我定会精益求精,绝不会让师傅再担心”
他算自己哪门子的徒弟沈英只觉得头都要大了,忙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何大萨宝不必多说了,你若真想让我放心,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准备何时去见阿云,怎么去见阿云”
何潘仁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半晌之后才道“说出来师傅或许不信,这是我一年多以来,唯一还没有想好的事。”
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但看着何潘仁,沈英却不得不相信,他并没有撒谎其实他的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落寞之意,语气更是平淡之极,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惟其如此,才让人无法怀疑。
她原本自觉对何潘仁已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此时心里不由也是一软,脱口道“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何潘仁诧异地看了沈英一眼,略一思量突然问道“师傅可曾走过夜路”
沈英心里顿生警惕“走过。那又如何”
何潘仁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那师傅应该知道,走路最苦的时候,是路途漫长,四面漆黑,你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若是前头有了光亮,哪怕只有一丝,哪怕离得再远,朝着那个地方过去,便不会觉得有多么辛苦。”
沈英不由愣住了,相处了一年多,她自然早已了解了何潘仁的身世,也看得出他对世事的厌倦和无谓,却怎么也料不到,他心里竟是这么想的这份情愫,不可谓不重,可正因为太重了,谁又能承受得起
她的脸色不觉已变得肃然“何大萨宝,不知你想过没有,若是走到最后,你依旧接近不了那光亮呢又或者,你千辛万苦走近了,才发现那光亮全然不是你所想的模样呢到了那时,你也好,她也好,又该如何自处”
何潘仁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自然都想过,故此才会说,我不强求。”
怎么又绕到这上头了沈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何潘仁却摆了摆手“师傅听我说,师傅这次回井陉,想来也已看出,眼下这局势跟去年已然不同,如今要养活山寨,是不是愈发困难了”
沈英默默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么,现在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山寨算是最谨慎不过的,如今人数却也多了一倍有余,她之所以逗留了那么久,就是头疼于她离开之后这些人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别的山寨自然更是如此,上谷郡那边听说已是动辄就能聚集十万人马了问题是,这些人怎么才能吃饱无非是劫掠但劫掠的后果,是把更多的人逼得无路可走。这么发展下去
何潘仁看着沈英,缓缓点了点头“不出三年,中原必然天翻地覆。我也说过,在乱世之中,造反便是最好的买卖,若想赚得多些,自然是离长安洛阳越近越好。我已反复算过,我只要能保住命,看准人,最后便不会亏,再不济,我还能回西域从头来过,那又如何”
“至于别的事”他停了片刻,仿佛要按下心头的叹息,这才淡淡地道;“就算最终我也无法得偿所愿,至少已尽力而为,了无遗憾。”
“这是我自己的生意,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在看不到结果之前,我不会把别人强拉进来。”
沈英良久没有开口她能说什么呢何潘仁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得这么清楚了,她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她也只能苦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大萨宝为何还在此逗留”不是应该早就去长安了么
何潘仁的笑容变得轻松了许多“原因有三,其一,我要等师傅您过来寻我;其二,阿祖相貌特异,此次又不得不露了脸,总要到冬日才好掩盖行藏。”
沈英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他要找自己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等自己过来找他;而阿祖生得如此黝黑,也只有等到天气变冷,大伙儿都开始穿袍带帽,才能设法掩盖肤色,“那第三呢”
何潘仁悠然瞧向了北墙的后窗“我听说,你们这位陛下这次到长安,是要去办什么告庙献俘的大事,想来一定热闹得很,咱们既然要去,自然也得乘着这有大热闹可看的时候去”
“师傅,你说是不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那双深邃幽黑的双眸几乎能放出光来,原本艳丽的容色因为这点光芒也变得愈发动人心魄。
沈英看着这张脸,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鱼她要在这里就好了,她只要一拳过去,这世间就会少一个妖孽,多一份清静
然而小鱼还在千里之外,她也只能暗暗攥了攥拳头,淡淡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何潘仁略想了想“再过半个月。”那时皇帝应该已经抵达长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