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刚刚过半,一场鹅毛大雪便飘飘扬扬地洒落在山西大地上,一夜之间,太原郡的山川原野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原本气势雄浑的晋阳城被这一尺多厚的雪毯一裹,竟变得沉静而敦厚,仿佛是一只冬眠的巨兽,在冰雪覆盖下默默等待着苏醒的时机。
在这样的雪天里,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变得懒散起来,毕竟几日前的那场大胜已给旧的一年划上了圆满的句号,这场及时的大雪又为新的一年带来了难得的希望,在这新旧交替的闲适日子里,谁不想温一杯酪浆,烤两个冻梨,无所事事,坐等黄昏
当然也有例外。
太原留守府的人就比平日更为忙碌大战过后,有数万战俘要甄别处置;数千伤亡要抚恤善后;岁末之时,去年的功过要总结表彰,来年的粮草要筹划征集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都要尽快处置妥当。因此,一连好几日,李渊和世民都忙得脚不沾地。等到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李渊才发现,凌云居然没在府里。
他自是吓了一跳“三娘去哪里了”
下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世民已笑了起来“阿耶莫急,观音婢这几日一直陪着阿姊呢。昨日我听她提了一句,说这两日伤员们陆续都被运回来了,她见咱们都忙,便去伤营送了些伤药和细粮,阿姊也一道过去了。观音婢还说阿姊似乎很懂药理。想来今日她们也是一道去那边了。”
下人也道“正是,三娘子今日一早便去伤营了。”
李渊顿时松了口气。这次他带凌云出征,看着她在校场上战意勃发,在行军中进退自如,在乱军中出手如电、弹无虚发他当真是肠子都快悔青了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们李家最尊贵的小娘子,可如今在她的身上,哪里还能看到一丁点女儿家的影子她再这么下去,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这个问题,他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因此,战事平定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二郎商定这次回来之后,得让观音婢好好陪着三娘,好好开导于她。观音婢性情温柔,做事妥当,有她帮忙,三娘应该能慢慢恢复过来。至于其他的事情,在那之后应该也能渐渐回到正轨上。
如今看来,这法子果然管用给伤营送药送食,安抚人心,这才是女眷们该做的事嘛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走,咱们也去看看”
晋阳军的伤营离留守府并不算太远,就建在城池的西北角上,营门前抬头便可瞧见城外的西山。这里佛风甚浓,山上寺庙林立,一场大雪过后,大大小小的庙宇佛龛都多了一层银顶雪盖,在微微阴沉的天空下,宛如一幅水墨画卷,看着便让人心情宁定。
李渊并不信佛,但在这一刻,却也生出了几分宁静的喜悦这场大雪下得还真是时候,早上几日,说不定会影响到他们的出征和战局,晚上几日,入冬后的旱情就不能及时得到缓解了,如今一切都来得刚刚好,或许会越来越好
心情大好之下,他步伐轻快地走进了营地,只是没走多远,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不远处的大帐边上,那如同热锅蚂蚁般来回转圈的,不是观音婢又是谁
在李渊的印象里,他的这个儿媳年纪虽小,心性却极为稳重,进退有度,荣辱不惊,端的是有大家气度,但此刻的她就算带着帷帽,也看得出那份慌乱,走来走去不说,还不时转头看向身边的大帐,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在她的身后,那几个婢子嬷嬷的神色似乎也一个比一个古怪。
当然,最古怪的是,在她们的身边,居然看不到凌云那高挑的身影。
世民自然也是好生意外观音婢这是怎么了他目光一扫,忙上前问道“阿姊呢”
长孙氏转头看到父子俩,惊得几乎没倒退一步,待听到世民的问话,更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几步外的帐门。
李渊心里一沉,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顶帐篷,帘子一挑,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这大帐原是专为救治伤员而用,此时帐内的几张长榻上都躺着伤员,有医师药童来回忙碌处置。而在最中间的那张长榻边,站着的赫然就是凌云。她依旧是一身男装,还高高地挽起了袖口,正面不改色地掀起一位伤员的衣袍,又一把撕开了他的长裤。随着“嘶啦”一声脆响,那伤员毛茸茸的大腿连着半边白花花的屁股都露了出来。
李渊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脱口喝道“住手”
帐篷里的几位医师都愕然转头看了过来,凌云原已顺手抄起了一旁的剔刀,看到李渊满脸怒色地冲了过来,一怔之后,指着伤员的大腿解释道“有箭头。”
李渊此时已走到了长榻跟前,自然也已瞧得清清楚楚,那伤员大腿往上两寸处可不是有一处伤口。伤口周围颜色已有些发紫,中间赫然露着一截短短的箭杆,想来整个箭头都已埋进了肉里。
他也是久经沙场,深知这种伤势若不能及时剜出箭头,伤员的确有性命之忧,但问题是,三娘毕竟是个女人,怎么能帮不相干的男人撕衣服剜箭头,还是插在这种部位上的箭头这成何体统
他忍不住瞪了凌云一眼,低声斥道“胡闹”
一旁的军医官跟李渊还算相熟,忙上来赔笑道“国公息怒,三郎不曾胡闹,他手法娴熟,处置这种伤口倒是比寻常医师还强些,带的帮手也能干得很,有他们帮忙,不但好些伤员能得活命,我们这些人也是受益匪浅。”
他这一说,另外几位军医也纷纷附和,将凌云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手脚利索,胆大心细,任劳任怨李渊勉强扯了扯嘴角,心里愈发气闷,却又不好说什么,憋了半日也只能对凌云道“你跟我出来”
凌云此时也明白了李渊的怒气由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几日里,长孙待她极为体贴周到,光冬衣就置办了四五套,首饰也找出了一匣,更别说每日里陪着她谈天说地,调香抚琴,用心之良苦,她当然感觉得到。
因此,她也配合地重新换上了女装,重新捡起了技艺,重新在婢子们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梳头上妆。这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活法,此时再次重温,若说有多么憋屈艰难,自然也谈不上。不过昨日在看到伤员的惨状,军医的短缺后,她犹豫了良久,今日早间还是忍不住换回了男装,直接来到这边帮忙了。
面对伤口和鲜血,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她的心里却突然踏实了下来。就像在穿了几天精美优雅的女装之后,再换上这身半旧的男装,她才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自在只是这样的感觉,她要怎么说,父亲才能明白呢
另一边的沈英见势不对,已快手快脚地处置好了自己的伤员,走过来对凌云笑了笑“去吧,这个我来处置。”
凌云心里微松,点头道谢,跟着李渊走出了帐门。
李渊冷着脸一口气走到了伤营的角落无人处,这才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正色道“三娘,阿耶知道你本事高强,可你还记不记得你到底是谁你是我李家的嫡女,是二郎他们的阿姊难不成你以为你换上了男装,自称是三郎,就真的能变成男人,真的什么都可以去做了
“之前你跟我说,你想帮三郎完成夙愿,我也答应了你,但眼下你在做什么以后你还要怎么做你敢说,这些都是三郎的夙愿么你敢说,三郎若是还在,他真的愿意看到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李渊本是脾气温和的人,自来极少对子女发火,此时真的动了气,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孔往下一沉,所有的纹路里都透出了愤怒和威严,和平日竟是判若两人。
凌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不知为何,她并没有觉得惊讶或是难堪,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也许父亲说得没错,她不能变成男人,她也不能永远拿三郎当借口,以回避她必须面对的生活如果三郎还活着,他是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自己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轻声道“阿耶,你想让我怎么做”
李渊嘴唇微动,却并没有开口,反而沉思着微微垂下了眼帘。
他的身后就是城墙,而在城墙外的山脉上,那些被积雪衬得分外清晰的佛像也都安静低垂着双目,似乎正在悲悯地俯视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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