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当洛阳城里的桃李已经开始争芳吐艳,在天津桥畔渐渐开成一片云霞,太行山上的积雪却还没有完全化去,漫山遍野都找不出半点绿意。放眼望去,唯有怪石嶙峋的山崖,萎败枯黄的草木,以及一条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的崎岖小道。
在这样的山路上坐了几天马车,宇文九娘只觉得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已经被一寸寸地震断,而车轮的每一次颠簸,则会让这些碎裂的骨节再撞击一次,摩擦两回
几乎用尽了生平的毅力,她才没再次开口,吩咐马车走得慢些这几日以来的经历早已让她明白,马车走得慢些,颠簸的程度的确会轻些,但在路上颠簸的时间却会拉长许多,最后只会让人更加难受。
她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不断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多忍一下,等出了太行好了,等到了晋阳就解脱了只是这么想着想着,她突然又觉得有点讽刺
其实在去年冬天下雪之前,她就可以去晋阳了,但她思来想去,还是让人先送了信,一直等到唐国公给了回复,才开始收拾行装;随后便是大雪封山,她又顺理成章地等了两个月,直到如今二月都已过去大半,再也没有什么理由等下去了,这才终于出发。
是的,她已经认命,她会好好完成父兄交代的事情;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想让这一日能来得迟些。在出发之前,她原以为她会希望这一路能走得越慢越好,到达终点越晚越好,可这才几天的工夫,她居然已经开始期盼能早日抵达晋阳了
大概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吧原来所谓的世间疾苦,并不只是家族的风雨飘摇、前程的天翻地覆,也包括艰苦的旅途、粗陋的饮食、脏污的驿舍,以及种种难以言表的不便。相比而言,后头这些虽然没有前者那么令人痛不欲生,但当它们一点点、一日日地叠加起来,却足以磨掉一个人所有的傲气和幻想。
真可笑啊以前她怎么会羡慕那些浪迹天涯的人呢羡慕他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两位黑瘦少年在桅杆上追逐嬉戏的快活身影,也记得那位叫李三郎年轻镖师清冷英俊的面孔清冷得仿佛已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动容,偏偏每次瞧见自己之后,他都会躲得比兔子还快
她自然不会痴狂到因此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只是每每想起这个人,这些人,心头还是会莫名怅然她原以为那已是她生平最艰难的一段旅程了,幸亏有这些奇怪而有趣的江湖人,那段苦涩绝望的日子才多了一点点色彩。
现在,她当然早已明白过来那段旅程其实也没有多么艰苦,至少不会比眼下要走的这几百里路更艰难更辛苦
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正想往后靠一靠,马车却不知碾上什么东西,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两下,她的身子被震得一歪,差点撞上了壁板。跟着她身边的两个婢女一个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另一个则扬声冲外头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车夫的声音显然有些惶恐“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刚才有条沟实在是躲不开了。如今咱们走的这段羊肠道是太行陉里最难走的一段,接下来只怕还会有这样的颠簸,还请娘子多加注意。”
接下来的路居然会更加颠簸婢女皱起了眉头,又担忧地看了看宇文九娘“娘子,要不要让他们再走得慢些”
宇文九娘摇了摇头,伸手拉开了壁板上挂着的短帘。帘子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窗纱能看到外头的情形依旧是满眼的荒山枯草,跟之前几乎没什么两样,但马车的确变得愈发颠簸了,简直能把人震得东倒西歪
抓着壁板上的扶手,她忍不住苦笑起来原来走了这么久,自己才刚刚踏上最难走的一段路。
也不知在这段道路的尽头,还有什么在等着她是另一段艰难的山路吗还是破烂的旅舍,荒凉的村落
这个问题在她脑中原是一闪而过,然而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当车队终于走到平缓的山谷路段,当高处突然射下一片夺命的箭雨,她才在护卫们的惊呼惨叫声中蓦然知道了答案是盗匪是传说中穷凶极恶的盗匪
不顾婢女的尖叫,她一把拉起了车帘,抬眼看去,心头顿时一片冰凉。
这次为了将她平安送到晋阳,家里七拼八凑,拉出了一支百余人的护卫队。这队伍平日看着倒也威风齐整,此时却显然已经乱了套,不少人身上挂了彩,更多的人在四下躲避,有人高声呐喊,让队伍收拢,却似乎没有太大的成效;而在更远些的地方,已涌现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正在狂呼乱喊着向这边冲杀过来。更可怕的是,在马车后面很快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宇文九娘纵然不懂兵书战略,此时也明白过来他们落入埋伏,被盗匪们包围了
这念头让冰冷的惧意从她的心口蓦然炸开,她全身的血液一时间仿佛都被冻住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放下车帘,手指却僵在了车帘上,一动都无法动弹。
不知从哪里斜飞来一支箭,“哚”的一声钉在了车厢前的木板上。车里的两个婢子一个吓得惊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几乎能刺破耳膜,另一个则扑将上来,一把抓住宇文九娘,将她拉回到车厢深处。
车帘终于落了下来,遮住了外头那可怕的画面,却遮不住那些可怕的声音
“兄弟们听见没有,马车里果然有女人”
“快,快给我杀上去,杀完这些人,女人和钱财就都归咱们了”
“杀啊”
刚才惊叫的婢女原本已捂住了自己的嘴,听到这些粗豪刺耳的声音,吓得又颤声叫了起来“娘子,娘子,怎么办是盗匪他们要抢”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惊叫,另一个婢子甩了甩手,怒道“你闭嘴”那婢子捂着脸缩起了身子,到底没敢再发出声音来。
宇文九娘并没有去看她们。其实她也在颤抖,从手指到牙齿都在不停发抖,以至于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竭力压住身上的抖动,默默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面马蹄声近了许多,护卫们似乎已收拢队形,集中到了她的马车周围;她听得到头领的命令声,护卫的呼应声,他们显然是在和盗匪殊死搏杀,然而那些粗野的喊叫声却依然步步逼近,不知过了多久,前头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应该是前头马车上那些跟她去晋阳的侍女嬷嬷,她们被盗匪抓住了
不知道是谁在尖叫,那声音是如此凄厉,几乎已不像人能发出的动静。宇文九娘战栗着想拉开车帘,手臂却被身边的婢女紧紧地抓住了“娘子”
宇文九娘转头看到了两张惨白的面孔,一张早已泪流满面,另一张也只剩下惊恐惶然。她怔了片刻方哑声道“你们身上,有没有带刀剑”
拉着她的婢子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拼命摇头道“不会的,娘子,不会的”
不会宇文九娘惨然地笑了笑,在这个世道里,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她曾以为父兄会一直疼爱自己,结果却被他们送给了年过半百的唐国公;她曾以为世上最难捱的就是这段漫长的旅途,结果却似乎连走完的机会都没有了如今,在死和比死更可怕的结局里,她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