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心动魄过去,待到黎明将初之时,宫变之事已然尘埃落定,然朝堂上的清洗却是才刚刚开始。
京城愈发的风声鹤唳了起来,街口小巷之中,几乎日日可见大批禁军的身影。谢瑾瑜这两日几乎忙的团团转,大理寺森森监牢之中,可以说日日都有新人进去。
不论是曾经煊煊赫赫的吴王一系,还是以吴阁老为首的江南几大世家,一个“恶意敛财,圈养私兵”的名头便已经足矣让对方伤筋动骨,更何况如今板上定钉的谋反一事。甚至下毒谋害太上,更是九族尽诛也不为过。
众人心中明白,经此一役,往后数十年内,江南世家怕都成不了气候了。
沈煊则是想到,不论是敛财还是豢养私兵,当初陛下之所以对此隐忍不发,约莫等的便是今日吧?
不得不说,江南三大世家便是再大的声望,牵扯谋反一事,于世人眼中也是“大逆不道”的代名词,如今便是皇家一竿子打死,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更何况,名声这玩意儿,自来都是消耗品,几十年过去,名士清贵的江南几大世家许是势力更为庞大了一些,然论起声望,却是远不如曾经。
走在回家的路上,沈煊轻轻撩开车帘,看着被如牲畜般压着走在街口,都还要百姓们人人喊打的众位犯官。
时至今日,沈煊不得不承认师傅他老人家说的太对了,论起权谋一道,太上皇果真是个中翘楚。
若是当今是雷厉风行,不留情面,那上皇便是软刀子割人,直至将人抽筋剥骨,连根拔起……
而此时,大明宫内,沉香渺渺。
太上皇仍旧一席明黄端直的坐于塌前,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刚生过一场大病或是中过毒的模样,往来王公们眼观鼻鼻观心,心中自有一份思量。态度愈发的恭谨了几分。
很快前来“探病”的众官员纷纷退去。
诺大的宫殿之内,只余下这两位站在皇朝顶端的掌权者。
此时这位垂暮的老者却是突然站起身来,拒绝了周边宫人的服侍,只扶着皇帝的胳膊一步步行至窗前。
窗外大雨倾盆,瑶瑶望去,只见碧玉池畔,一池的鲜妍花朵尽数零落成泥。耳边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这盘棋,朕已经下了三十多年,如今终于到了收盘的时候。”
一旁的天成帝眉目微动,张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太上突然打断道:
“皇帝你是不是想问,不过是几个清流世家,手中无兵,身上把柄未必少了。朕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容忍他们几十余年?”
闻言天成帝不禁皱了皱眉。
“父皇英明睿智,心中自有沟壑,儿臣断无质疑父皇之意。只是……”
只是江南这么些年,吏治混乱,明明鱼米之乡,诸般才子逐竞风流之地,却是白骨森森,乌烟瘴气。想到当年所见,那一幕幕,如今想来,天成帝心中仍旧不是不介怀的。
太上哪里不晓得身旁人的心思,也不动怒。只沉声道:
“皇帝可知,那些个世家真正最为惹人忌惮之处是什么吗?”
不等对方回答,太上皇便自顾自的说道。
“是声望,是世代累积之下,于百姓甚至世林之间的莫大声名。是江南众士子百姓的无边信赖与推崇。”
天成帝闻言若有所思,太上少有认真的看着眼前之人,他这个儿子啊,皇家少有的讲究实在之人,于名望二字并非不计较,只是比之实际好处,到底还是少了份在意。也看低了这“声名”二字所能带来的莫大影响。
然人非美玉,孰能无瑕?太上对此并不恼怒,只谆谆道:
“皇帝你熟读史书,应该知晓,前朝嘉明帝在位之时,可谓大肆打压世家大族,极力扶持寒门子弟。短短数年之久,又有多少世家分崩离析?”
“然而鼎盛之时不过两代之久,那些个几经败落的世族复又卷土重来,眼前的江南吴家便是个中翘楚。”
不知想到了什么,出口声音愈发的悠远了起来。
“当年的吴家究竟败落到何等地步呢?诺大的世家只余一二子嗣零落的偏远支脉,万亩良田更是尽数归于朝中。然而百年不到,覆灭的高楼便又再次一跃而起。到了前朝末期,吏治混乱之时,于江南等地号召力更是远超朝廷。”
“待到兵戈四起,诸多士子百姓受其庇佑,更是只知世家而不知皇朝为何姓?只待一声令下,江南半数学子都要为其所使。若是揭竿,必有数万民众为之响应。”
再加上对方百年来累积的财富人脉,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
想到数十年前那般艰难的处境,便是隐忍如太上,面上都带着些憋屈之色。
天成帝隐隐心惊,毕竟自他接触朝事之后,太上的种种手段已然发挥了成效,江南三大世家虽权柄赫赫,然而到底于清流,甚至百姓之中名望已然不复以往。
于江南而言,他之所见,到底还是乱像居多。反而为此忽视了其他。
天成帝默默低下了头,不禁为自己曾经的诸般埋怨心中羞赧。
父子两人遥遥看着外面狂风骤雨,庭前芭蕉淅淅沥沥,雨打之声叮咚作响。
“皇帝啊!真正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几乎没有一个是从外面便可以打倒的,便是一时倒了,只要一息尚存,必将后患无穷。”
“归根结底,世家之祸,在其骨而非其之形,其骨不毁,其形不散!”
“但反而言之,当一个簪缨世家丢掉其累世风骨,毁掉其历代声明之后,便已然流于常俗,泯然于众世家中。”
暴雨声声中,太上一字一句无不重重的印在天成帝心头。
语毕,天成帝向前一拜。
“父皇教导,儿臣必当谨记于心。”
司马睿没有一次此现在更为明白,父皇一代明君,他要学的,还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