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归去来

第十六章支离破碎

是夜，冥界。

宗灵宫废墟之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道士就是方泽的师父？”

这一次，蔚执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眉眼低垂下来，明亮的双眼此刻隐藏在浓密的睫毛之后，让人看不清此刻的情绪。

殷逸川也没有立刻催他，此时的他也在矛盾纠结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理智督促他去寻求真相，然而情感却在逼迫他退却。

他太害怕，害怕这答案，会让他失去自己正拥有着的，最美好东西。

“因为……我调查了你。”沉默良久，蔚执风终于开了口，抬起眉眼，温和的双眼中此时是冷静与克制，还有一丝无法掩埋的苦痛：“那时我说我要回三清天复命，但实际上，我那段时间是在寒川，跟踪调查你。”

听到这个答案，殷逸川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下意识里已经预测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却没有准备好要如何接受。

他感到自己胸口那只凶兽又苏醒了，它在咆哮着、叫嚣着、挣扎着让自己停下来，让自己不要继续问下去，继续寻找那所谓的真相。

然而，殷逸川做不到。

这一天一夜是如此的漫长，他看到那许许多多他自以为的真实，在三言两语之间刹那变成谎言；他看到自己曾经生活的世界，原来全然在别人的阴谋和编造之中；他看到自己从来都没有掌控过什么，从来都是别人棋盘里的棋子。

而如今，他竟然发现，自以为握在手里最美好的情感，竟然也在谎言边缘徘徊。

“你为什么要调查我？或者说……”殷逸川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似乎有人正扼着他的咽喉，但他仍逼迫自己将那个问题问出来：“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陪我来冥界？”

再一次，蔚执风沉默。

“不要对我说谎。”殷逸川道，他的语速奇快，似乎只要他说得足够快，就可以逃离一些残忍的真相：“不要像之前一样对我说谎。说什么是身为神界督军，要来探查冥界情报，不要编造这样拙劣的谎言。你到底为什么坚持要陪我这样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来冥界寻亡母，真实的原因，是什么？”

第三次，蔚执风沉默。

而这一次，他的沉默，已经相当于给了答案。

“是不是因为……”殷逸川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你认出了离殇？”

良久，蔚执风吐出一个字：

“是。”

殷逸川感觉到扼着自己咽喉的那只手似乎松开了，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呼吸，这一次，他们将他的空气直接拿走了。

殷逸川感觉眼眶在刺痛，他此刻很想哭，却无奈天生哭不出，有什么东西在眼睛周围阻塞着，突突跳着疼。

他胸口的那只凶兽，颓然倒地，奄奄一息。

漫天星火之下，残垣断壁之上，寂寂宫城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坍塌。

蔚执风轻声开口：“你我住在鬼门关的第一个晚上，就是苍岐好意留宿的那天，夜里有刺客来袭击了你。那不是什么搞错袭击对象的意外，那刺客便是屠渊。他攻击你的时候，离殇起了保护作用，我认出了那便是丢失多年的冥器离殇。我也隐约觉得，那个刺客背的那把剑，很像屠渊的佩剑俎上。”

“所以……”殷逸川强忍着眼睛周围的疼痛与几乎要窒息的痛苦，继续道：“你之所以坚持陪我来冥界，是发现我有魁广曾拥有的冥器，又看到可能是屠渊的人要来杀我。你来冥界，其实是为了找你的师兄，是为了调查那个十七年前失踪的人，是与不是？”

蔚执风垂在身旁的手紧攥着，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他狠紧咬着牙根儿，挤出一个字：“是。”

“所以你才会知道孔天霖是方泽的师父，因为你一早就调查了我们。所以你才会那么巧出现在那里，救我一命，因为你一直都在寒川，看着我被舅舅囚禁，看着我和方泽挣扎着离开寒川，看着麻朱在我怀里魂魂飞魄散！”殷逸川越说越激动，他极力想要忘却的痛苦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麻朱那憨憨的笑，就那么在自己怀中消散，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为什么？你那个时候就在附近，你为什么不早出现？哪怕早一会儿？你为什么不救麻朱？你不是心怀众生天下的度尘君吗？你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一切？！”

面对殷逸川的质问，蔚执风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低垂着头，两手死死攥着拳，整个人微微颤抖。

“因为你怕。”殷逸川替他做出了回答：“你怕你突然出现在那里会惹我怀疑你，你怕一个不小心你想找屠渊的目的就这样被我打乱，所以你还无所谓麻朱的死活，你只在乎你那失散多年的师兄，如果不是看我即将成为孔天霖的刀下鬼，你的计划即将告吹，你当时也不会跳出来救我的，是与不是？”

蔚执风仍低头沉默着。

“蔚执风！你告诉我，是与不是？！”殷逸川吼出声。

“是。”蔚执风缓缓闭上眼。

听到那一个字，殷逸川感到自己胸口的那只凶兽，瞬间彻底没了气息。

他踉踉跄跄着，一步步缓缓后退，两眼死死盯着眼前之人。那个总是温润笑着的谦谦君子，那个三清天下凡的青衣神君，他曾以为他是这污浊世界里仅剩的一方净土。然而，时至今日却发现，原来这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