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归去来
第二十四章若如初见
夜半子时，冥界。
北阴酆都，醉梅园。
殷逸川身披一件华丽精致的大氅，站在一棵红梅树下。
夜晚的醉梅园与白日不同，没有了莹莹白雪映衬，红梅在夜色悠悠之中显出几分孤寂冷清来。在漫天星火的照耀之下，隐隐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之气。
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在眼前重演，殷逸川缓缓低下头。
或许这梅花仍是当日的梅花，但此时的他，已不是当日的他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几丈开外，蔚执风站在阴影里，静静地远望着梅树下的人儿。
他很想上前，很想拥抱住眼中那个单薄落寞的身影，但是他却没有勇气。经历这许多世事变换，他与他都不复从前。
人生，若只如初见。
“殷公子。”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
殷逸川抬起头，不出所料，果然是廉柔。
只是此时的廉柔早已没有了当日酆都第一美人的风采，她看起来憔悴不堪，似乎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眼睛黯淡无神，头发凌乱，衣服满是褶皱，看来逃亡的生活当真不适合这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而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封麒，依旧是折扇在手，却已全然不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书生模样。
不知不觉之间，所有人，都在被这个世界改变。
“错了，不该叫‘殷公子’的，是小女子唐突了。”廉柔突然屈膝，作势要下跪：“小女廉柔叩见太子殿下。”
殷逸川赶紧上前一步，扶起廉柔，自嘲道：“事到如今，廉小姐就不要说这些话来嘲讽殷某了，今时今日的状况谁曾预想到？你我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你说对吗，封大人？”
面对殷逸川的问题，封麒只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殷公子也当猜到了吧，我想请您帮的是什么忙。”廉柔道。
“你想救你父亲和姑母。”殷逸川道。
廉柔低头抬手作揖：“但求殷公子成全！”
“廉小姐。”殷逸川无奈地摇摇头：“你怕是高看殷某了，我并非不想救。只是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怎会无计可施？我打听到您曾去死牢看望过四殿下，你一定想救他出去吧？”廉柔追问道：“如果你都能救得了四殿下，为什么就不能救我父亲？他与魁昂的关系可没有血缘那样的亲密。自你来到酆都，我父亲可是一直在帮你啊！”
“廉相确实在我最孤立无援时曾施以援手，可事到如今，我真的无能为力，就连我想救的四殿下都未必救得了。”殷逸川无奈道。
“如何救不得？”廉柔道：“你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阴太子。你们父子分离这么多年，难道你想保一人性命，他会全然无视吗？你还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办不成呢？
“廉小姐……”
“是不是因为我？”廉柔打断殷逸川，急切地问：“是不是因为我曾痴心妄想，想要和你抢度尘君，你才如此记恨于我？你才不肯接我的父亲？”
“不是……”殷逸川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廉柔“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廉柔死死地抓着殷逸川的衣摆，哭求着：“你要怎样对我都可以！千刀万剐我都不在乎！我只求你救我的父亲，你救他好不好？我不和你抢度尘君了，他是你的，从来都是你的。你要对我怎么报复都可以，我绝不反抗。求求你了！我求求你还不行吗！”
“廉小姐，你先起来，先起来好不好？”殷逸川试图扶起廉柔。
封麒在一旁也上前，试图拉起廉柔：“小姐，你冷静一点！小姐！”
“封麒，你帮帮我呀！”跪在地上的廉柔立刻转头看向封麒，泪眼斑驳地乞求着：“殷公子他不肯帮我，他不肯救我父亲，你帮帮我呀！”
看到这样痛苦不堪的廉柔，封麒缓缓直起身，低下头，静静站在原地，眉眼隐藏在阴影里。
殷逸川继续柔声劝着：“廉小姐，雪地里冷，你先起来……”
“殷公子。”封麒突然开口：“如果我替廉相去死，可不可以？”
殷逸川一愣，抬头看向封麒：“封大人……”
“这条命是我欠廉相的。”封麒缓缓抬起头：“小姐，是我一直在给薄照通消息。”
听到这一句，廉柔呆愣在原地，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封麒，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你……说……什么？”
“我送殷公子他们来酆都后，薄照的人找到我，想让我做他们的内应，为他们通报廉氏这边各种消息，我……答应了。”封麒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殷逸川恍然想起，当初在死牢中，听到薄照与魁颂的争吵，他曾疑惑薄照为何认定鬼门关的谣言是他散布的。现在看来，是封麒听到了他和廉柔在锁魂牢的对话，传递了消息给了薄氏。
真是没想到，这看起来忠厚老实到几近木讷的古板书生，竟会成为那个背叛者。
“是你……给他们传消息？”廉柔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廉家有哪里亏待你了？为什么你要背叛我，背叛父亲？！”
“因为他们许诺我……”封麒露出苍白一笑：“只要廉氏一倒，他们会留住小姐的命，将小姐……赐予我。”
“你说什么？”廉柔一愣。
“小姐！”封麒猛地跪在地上：“我在这世上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你。但是我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小姐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即便廉相不介意我的出身，想要把小姐托付于我，但小姐也永远不会答应。后来度尘君来到酆都，我看到小姐看着他的目光，我就知道自己无望了。所以……”
“所以……你想……毁掉我。”廉柔缓缓站起身，俯视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声音满是冷冽：“毁掉我的家人，毁掉整个廉氏一族？！你以为当我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鬼相之女，不再拥有高贵的出身，不再是皇亲国戚了，我就会甘心委身于你，你就可以拥有我了，对吗？”
“小姐……”
“封麒，你我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你觉得我喜欢度尘君，只是因为他是天尊弟子吗？你以为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倾慕于你，只因为看不上你的出身吗？”廉柔仰起头，突然露出一个无比苍白的笑容：“封麒，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你只是执着于你自己那一点儿愚蠢的执着。而为了这一点执着，你竟要把我整个廉氏一族拖下水！你难道没有想过，一旦真的廉氏倒台，我即便活下来，又要如何自处？！你是为了我才出卖廉氏，那廉氏就是因为我才至覆灭！你要让我下半辈子。都活在自责和愧疚当中，要让我痛不欲生吗？！！”
“小姐！”听到廉柔的质问，封麒立时慌了，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我、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没有……”
“但是，你就这么做了。”廉柔的视线重新看回封麒，此时却全然没有一丝温情：“封麒，枉我父亲如此栽培于你，没想到竟养出了一个自私自利的白眼狼！你有何面目面对我、面对我父亲、面对整个廉氏？！！！”
说着，廉柔突然一把抓过封麒腰间的折扇，利落甩开，锋利的扇叶儿抵上封麒的侧颈。
封麒没有躲，只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廉小姐！”一旁的殷逸川立刻道：“莫要冲动！”
“殷公子，我没有冲动，我今生今世都没有如此冷静过。”廉柔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封麒，从此时此刻起，你与我、与我父亲、与整个廉家，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曾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如今我便为他砍这条臂膀！”
说罢，廉柔抬起手，猛地向下一挥，锋利的扇叶划过封麒的肩膀。
“啊！！！！”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廉柔竟顷刻间将封麒的左臂生生砍下，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廉柔的脸上和衣服上。
封麒鲜血淋漓的手臂掉落在雪地上，瞬间染红一方莹莹白雪。
“封大人！”殷逸川赶紧跪在地上，用手捂住封麒鲜血涌动的伤口。
看着地上的残臂膀，廉柔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手中的折扇颓然落地。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喷溅的鲜血，缓缓抚上脸颊，颤抖着擦拭脸颊上的血点子，双眼重新看向被痛得脸色惨白的封麒：“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能躲开的？你为什么不躲？你以为你让我砍你这一刀，你就能偿还了所有罪过吗？！”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还不起……”封麒说话已经无力到断断续续：“我只求……小姐……心里能……好受些……”
廉柔瞪大眼睛缓缓摇着头，一步步后退，最后猛地转身，快步跑出醉梅园。
“封大人！”殷逸川鲜血“汩汩”地从断臂的伤口中涌出，有些慌了神：“我先替你治伤，你别动……”
“殷公子！”谁知封麒却一把抓住殷逸川的手臂，乞求道：“我求求你，可不可以让我替廉相去死？我求求你！”
“封大人。”看着眼前之人，殷逸川只觉得自己如今的话语无比的苍白：“我真的……没有办法……”
听到这一句，封麒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没再说什么。他低下头，唯一剩下的手臂扑到雪里，将沾满血的折扇拾起，缓缓在手心握紧。歪歪斜斜着站起身，手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眼都没看躺在地上的断臂，缓缓迈开步子。